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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翔,跟我回北京玩儿吧。” “咱们要不明天就走。嗯?” 展云翔被他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惊得抖掉了筷子。 “凭什么啊?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呢!”他睁着眼,那两滚莹圆墨珠周圈都瞪多出一点儿白。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方天羽对他笑,招招手叫跑堂的再去拿一双干净的来。 展云翔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啊,实在没太多的安定祥和可言。往东往北往南边儿去,早是乱成了一锅糙米薏仁八宝粥,不知全国各地得冒出了多少个土皇帝。那些别处来的军阀强抢了民女当小老婆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早听说姨太太收了十房八房、孩子堆了一屋子的都不算少数;可展云翔真不明白的是,从皇城到桐城,那么多漂亮妞儿是正当其时任君采撷,为什么这个姓方的偏偏看上他,居然还要把他带到北京去。 虽然他对自己的脸确实很有自信,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希望自己如此惊艳凡尘卓绝桐城的魅力吸引来的居然会是个大老爷们儿。 展云翔也一点儿都不想去北京,北京肯定不好,要不然萧老头为什么跟他老婆大老远的从那里跑到这儿来躲着呢。大清早亡了,谁知道这会儿还有些什么人在那里抢着捡个皇上或者大总统当。要真卷铺盖搬过去了,没等上仔细放眼一览首都是怎么个富丽堂皇庄严伟正,更可能的是一踏进城门就要面临一些生命危险,他展二少爷还是这么青春靓丽的大好年华呢,可不想被街头不知从哪儿放来的冷枪一下给断送了。 可是……可是要是不答应方天羽,马上就会面临生命危险诶……! 好多事哪里是他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展云翔那天听了这话以后,就当方天羽是在发癫,借口肚子不舒服,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顾不上尝上一口了,撂下筷子就想赶紧跑路。可他刚把脚跨出酒楼包间的门去一半,方天羽真挚的邀请就从身后慢悠悠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爹这会儿不在家呢,咱们到警察厅去看看伯父吧? 展云翔听清这消息所指的地点内容,吓得一下转了身,十分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天羽。那青年军阀却犹是一派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并不顾及那注视他的眼神里是怎么的疑惑不解,只提了搁在座上的大檐帽往头上一压,黑亮的皮靴一碰一响,踩着锃明坚实的地板大踏步朝他走了过来。未待人反应过来,便这么站到了他面前。接着是笑着扬起手臂一挥,就如往常一样亲昵地环住了展云翔,然后却把他已僵住的肩头重重一按。 “请吧,展二爷?” 展云翔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来警察局,也不知道算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了这趟席。他看着李局长在他们面前摆了一堆票据出来,桌上还象征性地放着几块银锭。更多的是旁边一沓沓银票,原来上边盖着展氏银楼的抬头和章子,当中赫然印着:凭票 取大洋银五拾元正。方天羽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点了根洋烟,等缓缓吐了一阵烟圈出来,才看起来好像十分为难似的开口和他说,像你爹这样的乡绅土豪,本就是重点关照对象,不安分守己好好做个良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行贿到他头上来。若是就这么原封原地拿了证据报给上头去仔细查办,搞不好得是抄家杀头的罪。可是呢!念在他们交情一场,他方大总督大发善心给网开一面了。 这事儿可以就这么算了,可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哪?请咱们展二爷随他入了总督府充个文职去吧,就当奉献此躯光荣参军保家卫国了嘛。 展云翔盯着桌上这好些熟悉的东西,把他的话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久好久才消化过来。什么啊,我们又没求你办事,啥时候给你交的保护费啊?有肯定也是你们自己要的嘛?这下真是贼喊捉贼了! 再说他俩有啥交情,不就是一起吃了几顿饭看过几场戏,都还没到作恶一方欺男霸女一个去放炮另一个给点火的程度,或许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新交的合拍朋友。但先不论这些,主要展云翔十分坚定一件事,他才不要去当兵呢,就算光是写写文书不用提枪杆子的也不要!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我能干嘛啊?当炮灰也太不值当了吧?!别跟我讲什么覆护民生家国大义,我这辈子还没活够本呢! 方天羽听他急着胡言乱语反驳一通,也不多言,抬手便丢给了他一个什么东西,叫他拿着去看看他爹他娘他大娘。 展云翔攥着这把钥匙,仍然一脸震惊地,被狱警带到收押犯人的牢房去。穿过狭窄阴暗的走廊,一间间透不进得什么光的屋子里挤着那么些浑身腌臜的流浪汉,身上早已破破烂烂的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样子。地上也是黑黢黢黏糊糊地起了壳,闷臭的气味让展云翔都快要忍不住下一秒就哇地吐出来,可这时总算是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看来方天羽真够意思,这下算是手上留情了,好歹还给展家人安排了个豪华单间。 “爹!娘!” 展云翔抓了栏杆,着急地往里边探,想把眼中那几只模糊的影子更看清一些。 在牢房一脚正瑟瑟发抖着的展家人忽地听了这两声呼唤,先是一惊,抬头见是云翔,自是哭天抢地地一下爬了过来。二位夫人早是嗓子都哭嘶了,这会儿呜呜地只咬了帕子说不出话;看那展老爷呢,竟也余了两点泪痕迹涕痕挂在老脸上凄切哀愁,不知还剩没剩上半抹油膏浮着头。 堂堂展城南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真可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矣。 “云飞呢?”展云翔去数家里人,却发现好像少了一个最重要的谁。 “唉……不幸中的万幸啊!云飞他已逃离了这方是非之地!方总督说他们来桐城是来征兵,我们家也要出个青年男子……”展祖望叹着气,却似乎怀着一丝侥幸似的,“我怎么可能让你俩去送死啊?这事儿本来说好可以私了的……可谁知道他……他收了钱还是翻脸不认人啊!” 展云翔总算得知此番祸事的来缘因果,气得紧紧咬了牙,可不知到底该把最大的咎由算到谁的头上去才好。 他又看了看爹娘满覆尘土的脸,随之落入耳中的是絮絮聒聒的劝求,教他心里乱作一团,已顾不上愤怨别人怎的仅为他余下这样的选择。 其实已不必他们再求云翔去做什么,他知道现在能救他们的当然只有自己了。 …… 方天羽带展云翔离开桐城的时候,还郑重其事似的作上了临行的保证,言之凿凿、誓之切切。 “展老爷、展二夫人,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云翔的。” 他笑笑。 “我手上就缺一个管账的。” 重获自由平安归宅的展老爷眼睁睁看着他指挥手下那些大头兵一箱箱搬走了值钱的物什,面上却是怒也不敢怒一点。 他记得方天羽就直接跟他挑明了,要钱还是要命,随便选一条呗。 云翔原来是被归作财产的那一头。这么着啊,是不是就不算人财两空了呢? 总之方天羽一手带着展二少爷,一手带着展家自觉孝敬上来的军饷,坐着轰隆隆鸣着笛的蒸汽火车回了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