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一百一十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此夜更长，雨水方歇，只一些残存的水珠从檐上树下滴落，乌云逐渐散去，透出些许朦朦胧月光来。

    月色愈发清凉，庙内传来低低啜泣之声。荀彧如修竹垂首般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呜咽着，刘备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哭。这个身着竹月色襌衣、头戴发冠的俊美男子此刻却哭得像是孩童一般，他是在懊悔，还是在恐惧？

    尚书令荀彧平素谨慎严肃、接人待物有礼有节，在朝秉公、在军有谋、居中持重、家无余财、退无谋私，端得是一派君子之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朝廷他是国之柱石，作为曹cao的首席谋臣他更是屡立奇功，从未有一策失算，仿佛天底下万事万物都在他的谋划之下。他是个天才，但又不止是个天才，他的所有谋略无论善、恶、正、奇，都只是为了平定天下、扫清贼寇，还天下人一个没有战乱的清平世道。虽然在保护家族上稍微有一点私心，把家族看得比外人重要，但并不为子孙谋福利，更不为自己谋权势，一心只追求天下为公。

    如果辅佐的不是曹孟德，荀文若本来该是个圣人的。可惜曹cao虽然有平定天下的实力，却没有虚怀若谷的心胸，他整日活在被人谋害的恐惧之中，所以只能不断谋害别人。这样一个人实践不了荀令君心中的王道，更不可能敬皇室、爱百姓、爱士人并得到所有人的支持顺利称帝，更有可能是直接杀光所有反对派以震慑天下，用最残酷的手段排除异己。按理说荀彧应该了解曹cao的性格，不该再以道义相劝，快速建立新的国家、说服皇帝退位自保更符合他们二人的利益和道义。

    荀令说袁绍内部不稳定，也许曹营内部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稳定。除了曹夏侯本家，这帮读书人有几个是真心支持曹cao的，恐怕还是屈从更多一些。颍川党人到底是个隐患……他们是真心为曹氏父子谋利，还是利用曹cao的军事能力壮大自己的家族，这也不好说。

    本来这一切和刘备没有关系，他只想回到兄长身边与他一道生死与共，随着伯圭逐渐衰败，长达数年的徐州之难也改变了刘备的想法。他本打算守好徐州，看谁实力强大再对其拉拢、投降以保存百姓，压根儿也没想过拿残破不堪的徐州立足来争霸天下。没想到吕布把他驱逐到曹cao地盘里，又临时接受了皇帝除曹诏令，道是皇命难违，纵有登天之难也必须一试。

    这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压得刘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幽州是回不去了，荀令说徐州他也守不住，让他快跑。别的不说，曹cao和荀彧这对君臣对百姓很残酷，对敌人也十分狠毒，对刘备倒是客气得不得了。老东西把他当二把手栽培，给兵给粮给权；荀令更绝，直接把刘备当一把手培养，还谋划着把曹子桓替换掉让刘备上位，把他吓得三魂丢了六魄。

    想到这儿刘备忍不住笑出了声。荀彧停止了啜泣，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刘备捂着嘴轻轻咳嗽，他道：“你哭你的，别管我。”

    被刘备这样一打断，荀彧也没了继续哭的心思。他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净了涕泪，眼皮微肿，带着微微笑意和无奈看着刘玄德：“你啊……看起来总是这么快乐，也不知道在快乐些什么。”

    刘备撑着下巴，反问道：“荀令君看起来总是很不快乐，又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荀彧闻言揉着眼睛。在刘玄德面前他总是很放松，所有的情绪都像水一样自然而然倾泻而下，喜怒哀乐都可以畅快地表达，从未有过的平和，如同赤子一般。他继续道，“为人之道，为臣之道，为官之道，为亲之道，事事需要抉择，样样需要关心，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又有什么可快乐的？”

    “落子无悔，荀令君。”刘备道，“你们读书人喜欢下棋，喜欢在棋盘上运筹帷幄，输了大不了再来一盘；我们武人没有这个闲工夫，每日都在战场上经历生死，活下来的喝酒吃rou，死了的曝尸荒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只有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我们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论结果好坏。”

    “落子无悔……”荀彧手指轻轻叩腿，他反驳道，“若只是谈论下棋，就算一开始下错了位置，或者中间出错，仍然要不断变换策略周旋，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你永远不知道敌人会出什么差错，甚至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和你下棋。只得时时谨慎，不敢有差池，但兵行险招、唯出奇方能制胜，总该试上一试。”他又侧头问道，“刘玄德，你会下棋吗？”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会。”

    荀彧闭目叹息：“可惜……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若我们认识得再久一些，我还能教你下棋……”

    刘备又摇了摇头，道：“不学。”

    荀彧也跟着笑，他道：“昔日高祖溺儒生之冠，儒家经学道理一概弃之不用，天下人以为其粗鄙失礼。后天下一统，高祖荣归故里，率文武百官击筑道旁，于沛县作歌一首，名为《大风歌》。此歌不难，仅有三句，玄德可会唱？”

    “这个我会。”刘备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门外朦胧的月光，他对着荀彧唱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月色之下，篝火之旁，刘备磁性低沉的声音缓缓流淌，他的笑容温柔而坚定，歌声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仿佛带着无尽的豪情与壮志，直击人心。

    荀彧听着刘备的歌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赞赏。他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刘备身边，二人彼此对视，都在对方浩瀚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间，当今之世，舍荀令君其谁？”刘备不由感慨，深深叹息道，“于棋盘上定生死、论输赢，谋划天下之道，四百年前有张子房，四百年后有荀文若，人才何其济济！可惜我大汉四百年国祚，将亡。”

    此话掷地有声，震得荀彧心中一麻。张子房辅佐高祖是为建立大汉，而荀文若辅佐的……是曹孟德。一阵强烈的违和感从二人站立的地方弥漫而出，伴随着柴火燃起的烟雾不断阻止二人靠近。荀彧知道刘备并没有讽刺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二人都知道的事实。但这个事实……究竟是不是荀文若想看见的事实？

    “令君不必忧虑，我不是在嘲讽你。”刘备看出荀彧心中所想，他宽慰道，“大汉亡于桓灵二帝，亡于宦官，亡于贪官污吏、暴戾恣睢之权臣，但唯独不亡于你，不亡于天下读书人之手。”他握起荀彧的手，道，“主上蒙难，幸得荀令君相救。外戚和曹氏党争与你无关，尹令君帮了桓帝没有好下场，荀令君不必再帮主上。”

    荀彧不由甩开刘备的手退后两步，他方才汹涌却止歇的泪水此刻又有欲来之势。刘玄德好可怕的本事……三言两语便叫人潸然泪下，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情愿肝胆相随……可惜荀彧已经投了曹孟德，更有家族负累，岂能再三背主？他虽不想伤害刘备，也没有再认高祖之理……

    假使荀文若真是张子房，就算被困在项羽的营帐之中不得挣脱，也一定盼望能追随真正的高祖……袁绍刚愎自用忽视人才，他肯定是项羽；岂知曹公是否真如高祖能使天下归心，还是另一个楚霸王？

    “……高祖虽然谋不如张良，将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然则能使此三人倾心相助；虽厌儒废经，却能让儒生心向往之；皆因其能激励人才、使人舍生忘死，使百官各司其职、士人各就其位，不嫉贤妒能、不欺君罔上，受子婴之降、为义帝缟素、宽赦英布、与秦人约法三章，唯信义当头，故汉绵延至今。”

    昔日刘项争天下何等波澜壮阔，一时英雄辈出，群星璀璨，但这些人才都不如高祖之光照古今。如始皇之英，霸王之强，皆不如高祖恩威并济、以柔克刚，才得以福泽万民。今时不同往日，各路诸侯大多能力平平，翘楚当属曹、刘二人，曹cao懂军事谋略但残戮过份，刘备虽秉性宽仁但守不住基业，如果他们的优点可以结合一下就好了……

    当荀彧向刘备表达这层意思后，刘备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不可能跟他结合的！何况汉初是汉初，现在是现在，像高祖那样的人也只有那一个，不会再有第二个，荀令君你怎么能刻舟求剑呢？”

    “我知道的……”荀彧暗想道：要想曹公变得宽厚仁慈已经毫无可能；但要是能早点遇见刘备，培养一下他的军事能力，说不定还能靠近高祖一些……随即他心中一凛，不禁汗颜，自己何时把刘玄德也当成了高祖去看待？一个时代不可能有两个高祖同时出现……也绝不能有。

    他继续讲解道：“楚汉争霸时南方并未得到太多开发，军政重心在关中，得关中者能得天下。如今重心虽在河北和河内，南方一些地区发展也算不错，关中仍然有必要争取……”

    “哎呀！”刘备不耐烦地打断荀彧，“你能不能不要讲楚汉争霸了，我找你聊聊天，你跟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荀夫子，大晚上的给我上什么历史课呀！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东西？”

    荀彧看着刘备半天，挫败地叹气：“我说的都是特别有用的东西，你本来就笨又不好学，你要是把跟人勾搭的功夫用在学习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学不会的？一天到晚只知道装可爱，可爱有什么用呢？一点用都没有。”

    “救命！”刘备捂着肚子笑，“你跟课堂上的夫子真的一模一样，说话的口吻都一样，要是不想当谋士了你可以去教书，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跟学生聊高祖项羽、楚汉争霸，保证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就想去打仗了！”

    “……呵呵。”荀彧也跟着轻笑，“刘玄德，你真是我教过最笨的学生……今晚我们谈论的内容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你嘴巴一向不严，若是袒露出去，你我下场都会很惨。”

    刘备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拱手道：“先生放心，备心中还是有分寸的。先生是曹公的谋士，更是当世奇才，如今为保我性命出谋划策，我感激还来不及，绝不会出卖你。而且……”他笑道，“我只传坏人的秘密，好人的秘密我是不乱传的，你说的我听在心里，不会随意告诉其他人。”

    “嗯，我相信你。”

    如果能光明正大为刘备出谋划策，并不是一件令荀彧反感的事儿……虽然他没有那么聪明，可是和聪明人打交道实在是太累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残害无辜，这些事没有一件是荀彧喜欢的。能和刘玄德聊聊诗书礼乐、经史子集，跟这个笨学生逐字逐句讲解，倒是轻松得很。这样想想，可爱倒还是有点用的……总比可怕好。

    荀彧低头轻道：“我之前骂过你，我说‘我觉得做你的谋士很可悲，因为你从不听人劝谏，心里只有你自己’，现在我想收回这句话……”

    黑暗掩去了荀彧极度晦涩的神情，只有那依旧清朗澄澈的声线在庙内震动尘埃。

    “刘玄德，做你的谋士并不可悲，说不定，是天下最好的事情……”

    大风起兮云飞扬……

    顾此夜兮露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