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源 - 经典小说 - 尘寰里在线阅读 - 二

    



    临近晌午,店里来了位客人,这位男士瞧着四十岁不到,身形矮小,头发微秃,眉尾几道褶子,说不上不正派,但映楼潜意识不喜欢他。

    映楼道:“先生,您需要什么料子,我们可以为您找。”

    男人不搭话,凑近了,他一副长辈似的和蔼样子,问:“你就是介然的同学?”

    映楼恍然,原来这就是齐介然的五叔,她道:“是,您就是齐先生吗?”

    她穿着石青色夹袄,这颜色本是极其刁钻和老气的,偏叫她穿出了亭亭之感。

    男人笑了笑,“介然在我面前说了许多你的事情,今日一见,不枉他极力夸赞你。”

    这话说的叫映楼不好接,她一时无话,店里又没有旁人,她只好希望这位齐先生快些走。

    天难遂人愿,人也不遂她的愿。齐先生定住般站在那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映楼,眼神中是探究和戏谑。

    映楼并非不知世事的学生,相反的,她善于察言观色。

    而齐先生的目光,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齐先生道:“殷小姐在学业上可有困难?如有需要,齐某愿意相助。”

    他听齐介然说,这位殷映楼小姐在学校的成绩常常是名列前茅,容貌也很出众,美中不足的是她父母双亡,学费和各式费用全要自己挣。

    在齐介然来看,殷映楼才貌兼全,且是他爱慕的女孩子,她生活得困难,是“美中不足”。

    可是这种事在诸如齐先生这类中年男人眼中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这世上还有比无父无母生活困苦的年轻女孩子更容易摆布的人吗?她们无枝可依,纵然出了些事情,他大可以说是她勾引了他。

    社会向来是如此的,人们对于女性总是划分成两拨阵营,娼妇或者良家妇女,假使做了些“放荡”的事,那么便可以直接盖棺论定,这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

    映楼的面如秋霜,有些冷冷的,“多谢齐先生的好意。”

    她拒绝了齐先生的“好意相助”,齐先生也不恼,他换了副上司姿态,“既然殷小姐不需要我的帮助,那还请你好好工作。”

    黑色的马克瑞牌汽车停在门口,司机忙打开车门,掩着成庚青下来,她身后不是傅恒亭又是谁。

    成庚青挽着傅恒亭的胳膊,道:“上次就想叫你陪我来,可惜你有事,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选出两身料子来。”

    两人相随进店,齐先生脸上立刻盈满笑意,“傅先生傅太太可是好久没有一起来了。”

    成庚青笑着道:“他是日理万机。”语气中隐隐有嗔怪之意。

    映楼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傅恒亭,他一身元青色洋服,眉目间淡淡的,挽着他的人,不必猜,一定是他太太。

    许是映楼花了眼,她竟捕捉到傅恒亭的目光浅而快速地掠过她。

    再回神,傅恒亭对成庚青道:“想要什么料子,叫店员找出来。”

    齐先生连道:“正是正是。”

    这时在仓库理货的店员来了,齐先生嘱咐他:“有什么新来的料子全都拿出来给傅太太看。”

    随后他又道:“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成庚青点点头,“再会。”

    映楼泰然自若地整理着柜台上的账单,余光瞟到他们,成庚青在一众布料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两匹料子。

    她指指碧山色的薄绸料子,“这个用来做一身大衫再好不过了,可惜的是,开春才能穿。”

    烟灰的哔叽料子摆放在旁边,成庚青替他做了主张,“做一件大衣如何?”

    “好。”

    店员替成庚青包好料子,又拎上车,出门时,成庚青道:“太阳都出来了。”

    她看着灯,映楼也下意识去看,果然,原本明亮的珠光色吊灯已经黯淡,薄薄的一层辉光绕在灯的周围,容易使人忽略。

    映楼出了柜台,抬手关掉灯,成庚青赞赏地看了映楼一眼。

    太太回了车中,傅恒亭在店里付账。

    一张纸币落在桌上,映楼数着相应的钱要找给他,她低着首,雪白的颈子曝在空气中。

    映楼将钱给他,“傅先生,这是找给您的钱。”

    傅恒亭不接,他望着映楼,仿佛能透过她的眸子看穿她似的。

    映楼脸上有些僵住,对方在这时接过了钱,又拿出名片搁在柜台上。

    从头至尾,他不发一言。

    他坦然无比,映楼倒是仿佛做了什么坏事生怕被旁人发现,她蓦地攥紧名片,不想叫店员看到。

    傅恒亭走后,映楼才拿出名片,方方正正的一小片云母色,左上书:上海嘉和有限公司,中间正是他的名字,傅恒亭。

    令人踌躇的是,右下清清楚楚地写着地址及电话号码,然而映楼只一眼就明白,傅恒亭的用意和齐介然五叔无甚差别。

    映楼想了想,还是将名片收进了夹袄的口袋里。

    工作快结束时,齐介然神采奕奕地提溜着个包袱来了。

    “映楼,你感觉如何,还好吗?”

    平心而论,齐介然算是一个顶好的孩子。他课业很好,待人也礼貌。父母均在大学里教书,叔父阿姨们又都有一番事业,所以身上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映楼最厌恶这一点。

    一和他比,好像世上的人都成了不幸运之一,都该自惭形秽。

    “介然,我恐怕没办法在这里工作了。”映楼说。

    齐介然的脸白了,很无措的样子,“怎么了?是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了吗?”

    “你去问你的五叔自会明白。”映楼理着收银台,她说:“我们以后也不必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