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窒悶的氣味，無疑是雨勢欲來前的預告。

    昨日氣象預報已率先發佈今天將正式進入為期近一月的梅雨季節。

    「糟糕！時間不多了！」

    氣喘吁吁地瞄一眼嫩白手腕上的女性專用錶，李茵薇額際已浮現一層薄汗。

    再遲些時間就要加收計費了，五塊錢其實不多，但在這個物價持續飆漲的時下，會是多餘的一筆開銷。

    思及此，線條勻稱的小腿奮力踩下兩側腳踏板，黃白雙色的兩輪車身乘載著纖細婀娜的身影加速前進。

    她騎乘的正是近幾年相當便民的微笑單車YouBike   ，對一般人而言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無感數字，但對於每個月都東省西扣努力存錢的李茵薇來說，在積少成多之下勢必會拉開達標夢想的差距。

    並非性格錙銖必較，而是她與男朋友早已約定好，每個月都要達到各自設定的存款金額，之後無論是在台北或台中置產，存夠頭期款就能開始物色結婚新房。

    四個多月前才剛確定彼此心意，陳健志就被內湖科學園區總公司調往台中科學園區任職，自此與她相隔兩地談起遠距戀愛，看似辛苦，但只要兩個人都能堅守信念，她相信距離絕不會是戀愛的劊子手。

    與健志相識於一場網路社群拼圖同好聚會，平時大家都在社群網站裡分享交流，有天她被其他拼友說服出席社團所舉辦的定期聯誼餐會，能言善道又幽默風趣的他主動與第一次參加活動的她攀談。

    她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那名選圖品位最優質的社團創辦人，藉由拼圖經驗傳授，逐漸將話題轉往私領域，湊巧兩人工作性質同為科技業，且在興趣相投的加分下，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她終於接受了對自己殷切追求的陳健志。

    大學畢業前，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數，可她抱持寧缺勿濫的心態，始終與異性保持一定的距離，直到年屆二十七，才遇到各方面都符合心中理想的陳健志，她認為愛情不必要轟轟烈烈，渴求的是細水長流的真摯情感。

    很快地，彼此有了攜手更進一步的共識，一起擬定未來計畫，也開始力行省吃儉用的生活，就連她向來很喜歡的拼圖也暫時不再添購，就為了能早日攒夠頭期款進而完成兩人的夢想。

    正當她兩腳迅速交錯踩著腳踏板前進，一雙美眸因接觸過多塵埃，倏地感到奇癢無比，上足一天班，辦公室空調對拋棄式隱形眼鏡已含有殺傷力，現在再雪上加霜來了一堆灰塵襲擊，讓她單手不停來回揉著兩眼。

    好不容易癢感略微降低，李茵薇錯愕驚覺……因乾涸轉而微變形的隱形眼鏡竟然硬生生地被自己揉掉了，頭頂上同時滴下頻率不一的豆大雨珠。

    「會不會太衰了？這個時候還下起大雨！啊！今天是怎樣啦？」

    還來不及從隱形眼鏡不告而別的震驚中恢復，李茵薇瞇眼猶豫著要不要先停車避雨，車頭倏地防撞上一道黝黑身影。

    「呃…」

    一記強而有力的撞擊，讓撐傘的男人出其不意往右側彈移足足有兩公尺之遠，原來車頭前方堅固的置物籃撞到的是一名活生生的黑衣人。

    「對不起！對不起！」

    驚慌失措地緊急煞車，臨時停放腳踏車的過程中，嫩白小腿還因為過於緊張而屢屢踢不準車身側邊的中柱，搭配持續下墜的雨水澆灑，那模樣說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閃黃燈的路口，為了連續閃避幾輛完全不禮讓行人的摩托車，魏司浩不得不站在斑馬線上略微頓足，難怪台灣有遠播國際的『行人地獄』之稱，連過個班馬線都有生命危險。

    所幸身手矯捷慣了，被突如其來襲擊的他單手撫著左側臀部，不發一語轉頭凝視身旁那名肇事者。

    視線迅速掃過附近的街燈，雖然他一身墨色衣褲撐著黑傘，路旁的光線並無照明不足之虞，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有人的眼睛會瞎到這種程度？

    「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沒有傷到…哪裡？」

    失去隱形眼鏡的輔助，患有中度近視的李茵薇瞇眼湊近身材高挑的倒楣男子，卻隱約瞧見他眼裡迸射出足以將她焚化成灰的怒火，一段話說得極為誠惶誠恐。

    被撞到的當下，任何人都會湧上情緒，緊抿不悅的薄唇，魏司浩銳眸射向眼前這個睜著瞇瞇眼的女人，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好端端走在路上會遭遇橫禍？

    雨勢漸漸轉為滂沱，為了表示誠意十足的歉疚，李茵薇顧不得他臉上似乎正閃著駭人眼神，慌亂衝進傘下近身觀察他傷及何處，卻在發覺對方撫著的位置點後轉而面露尷尬。

    「妳打算怎麼處理？」

    面對冒失鬼突然靠近，空氣裡除了雨水的氣味，多了一股淡淡的陌生清香，但左側腰臀間帶來的強烈抽痛感，提醒他不能縱放肇事者。

    用力嚥下一口口水，她怯生生地出聲。「我打電話幫你叫救護車…」

    「不必了。」

    「不行啦！你確實受傷了，一定得讓醫生詳細檢查過才行。」

    社會新聞不時播報有些人由於私下協調，卻在事後遭到對方控告肇事逃逸的罪名，還外加一條屬於刑事案件的傷害罪。

    「是不是應該先通知警方到場？」

    板著一張臉，魏司浩心非口是，並不打算將事件擴大，但不給些警惕著實說不過去，若受害的是反應機制較弱的老人家或小孩，後果不堪設想。

    「嗚…先生，可不可以拜託你別報警……」雖然這是他的權利，可是一思及要上警局作筆錄，還要面對後續的種種法定程序，她就頭皮發麻。

    見她淺色口罩之上的澄淨眼眸淚光閃閃，他終究狠不下心。

    「我不搭救護車。」小傷而已，醫療資源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使用。

    「啊？那……」李茵薇原本哭喪著臉雙手合十求饒，一聽對方決定讓步卻不搭救護車，這下徹底傻了。

    「招輛計程車吧！」

    低頭仔細翻找側背包裡的米白色長夾，白皙皮膚浮現窘迫薄汗，扣除急診掛號費用，平常省吃儉用的她，身上沒多餘現金再支付小黃車資。

    魏司浩看出她的難處。「車資的部分就算了。」

    語畢，逕自撐著傷處走向馬路旁招攬一輛逐漸駛近的計程車。

    見他率先行動，她趕緊將腳踏車移往附近停車格停放，再努力小跑步跟上他的長腿步伐。

    「到了醫院，我一領錢就會立刻還給你的。」

    她略微氣喘吁吁尷尬說道，一雙眼睛完全不敢抬頭直視無辜的受害者。

    一路上，沒人開koujiao談，坐在副駕駛座後方的李茵薇，一邊抽出面紙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邊神情懊惱地咬唇掄拳狂敲自己的額頭。

    為了省那五塊錢，現在卻因小失大坐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上，接下來的花費絕對是五元銅板的好幾百倍，不算被她暫時『擱淺』在路旁的YouBike會持續計費，若他傷得不輕，後續還得回診復健之類的，這個月月底她大概只剩雙白了——白吐司配白開水。

    「吵架齁！」

    這句很顯然是肯定句，一向不習慣載客時氣氛過於沉默，司機大哥開口了。

    「蛤？」被司機自以為洞悉內情的突兀聲喊停她心裡正在上演的小劇場。

    「像你眉咒種情理，偶看都了啦！都四上車不講話。」

    「司機大哥您誤會了，我們不是…」吼！她都快尷尬死了，他是在演哪齣？

    「李孩子不要那模嘴硬啦！」司機繼續cao著標準台灣國語柔性勸導。

    「……」

    「藍朋友長得那模帥，體苟又好，看起乃就訴粉都李孩子眼中的蛔rou，有蛇模訴都好好講，等一下下車就要手牽手。」

    「蛔rou、手牽…」透過前方後視鏡，李茵薇清楚看見司機大哥笑裂嘴角自顧自說著，她口罩底下的嘴角跟著不自覺抽搐。

    「我那勾李鵝就訴這樣鬧性子，賊狗好好的姻言被她自己給破害掉了…」

    司機滔滔不絕訴說自己女兒那段令他扼腕不已的過去式，李茵薇悄悄睨向旁側不發一語的陌生男子，見他似乎不打算澄清兩人關係，她也不好再多向司機解釋什麼。

    基於道義與責任，下車後她沒多想就主動伸手攙扶他的右手臂，在感受到溫暖小手觸及自己時，魏司浩表面波紋不動，內心曇花一現詭蹫異感，當意識到她是肇事者，所作所為當屬道義與法律責任，一切再自然不過，立即收回多心。

    在急診室協助張羅掛號等事宜，她稍微留意他健保卡上的姓名，經過一連串問診與進行各項詳細檢查後，醫師診斷為左後側腰臀部挫傷，幸好撞擊力道不足以造成更嚴重的骨折或骨裂，不過由於疼痛逐漸加劇，除了開立消炎止痛用藥，決定另外施行局部注射緩解疼痛。

    趴在留觀區的病床上等候護理人員施針空檔，苦主閉目隔絕來自天花板上過於明亮的四盞一體光源，由此狀態看來更加生人勿近，她困難地嚥了嚥口水。

    「魏先生…那個…」

    緩緩睜開睫毛濃密的雙眼，魏司浩略微慵懶看向李茵薇，眼前雖然因為沒有隱形眼鏡罩著，什麼都呈現朦朧美，她還是能觀察到他似乎有一對自帶電力的深邃眼眸，那瞬間，出現欣賞寫真男模的錯覺，無奈場景是在急診室裡，啪一聲，回歸現實，美感盡失。

    「關於你的醫療費用，我會負起全責，這是我的姓名與聯絡電話，如果之後你還是覺得疼痛不舒服，家人若不方便陪同回診進行物理治療，都可以跟我聯繫，我一定會盡量挪出時間配合你

    ，聯絡資料與通訊ID全是真的，請你放心，我等一下會去提款，計程車車資也會全數還給你。」

    見她眼裡閃爍著真摯眸光，魏司浩這才仔細端詳眼前戴著粉紫口罩的女子，他忍不住想像被那片薄薄布料遮掩的是俏挺細鼻與線條柔美的唇瓣，除了兩眼不知何故會不時微微瞇起，搭配後腦勺紮起的馬尾，應當是一張清麗絕俗的容貌，可惜騎車過程實在太不小心了。

    「好。」他沒想過向她索取車資，接過她以便條紙快速落筆詳列的聯絡資料，淡然看一眼上頭娟秀的字跡，這名字想必與她的外型相為表裡。

    「不好意思，請問病患叫什麼名字？出生年月日？」

    扯開低沉富含磁性的嗓音回答，貌似未婚的年輕護理師乍見魏司浩的電眼禁不住頓了一下，一邊將病床隔簾全部拉攏密合，一邊有意無意藉機多瞧了他幾眼。

    「現在，麻煩小姐妳協助將病患褲子往下拉，大概露出二分之一的臀部就可以了。」

    護理師私心希望可以完全拉下這名高顏值精壯男的黑色長褲，讓她大飽眼福，不過，基於醫護人員職業道德，只能照實減除那多餘的二分之一。

    事已至此，魏司浩別無他想地以左手撐住上半身，艱難地將右手伸往下腹部解開褲頭鈕扣與拉鍊，雖然她與護理師都只看到他背面動作，腦子卻不約而同主動將畫面自動翻轉成他正面迎人。

    誘人軀體活生生在自己眼前上演解褲帶，讓她瞬間暫時忘了呼吸，臉頰偷偷浮上一陣熱潮，暗自慶幸有口罩掩飾，沒人發現她一度把畫面想歪。

    「對不起，我…我幫你。」

    硬著頭皮聽命行事，連她都可以感受到自己雙手緊張得失控顫抖，食指與大拇指合力將他的外褲與底褲同時下拉，對於幫男人脫褲子這檔事，小姐她可是生平頭一遭，不好意思盯著人家緊實的屁股直瞧，可又得『精準』達成使命，這活兒，多一分礙事，少一分不足。

    戰戰兢兢拉住兩側褲頭往下移動過程，指尖難免會與他的肌膚有所碰觸，背對在床的魏司浩此刻發現自己得刻意轉移注意力，才能忽略她灼熱的指尖輕輕滑過所帶來的刺激感，面對首次見面的她，這種無意撩撥竟能令他心裡產生一股搔癢難耐，他為此感到有些詫異。

    大概是遠離異性太久了吧！

    外表力持鎮定的他這麼想，好安撫那顆突然莫名顫動的心。

    礙於中度近視，模糊視線裡勉強看得出來，這兩片起伏明顯的屁股rou勻稱結實，目測下滑至護理師指定的範圍立即打住，手指卻像觸電般火速彈離那座『高壓電塔』。

    此舉惹得魏司浩暗嘆口氣，他長年健身而翹挺的屁股沒帶刺，犯得著這樣嗎？

    早前，他屋裡的紅酒開瓶器湊巧壞掉，只好特地上街購買，要不是她，現在他應該是躺在偌大的圓形浴缸裡舒服泡澡，再端著紅酒杯仰頭觀望玻璃帷幕上的今夜星空。

    要不是她，他用不著趴在充斥消毒藥水味的急診室病床上，被迫晾著屁股供在場兩位女性免費觀賞。

    唉！這種精神損失找誰求償償？

    「打完後，請幫忙揉壓左側臀部五分鐘。」

    施針完畢，護理師依依不捨抽手離開李茵薇避之為恐不及的部位，拉開隔簾並推著醫療推車離去前拋下這句猶如震撼彈的叮囑。

    內心的掙扎敵不過道德良心的逼迫，死就死吧！事情都進展到這個階段了，縱然有千百個不願意也是因為自己的過失招惹來的。

    「魏先生，不好意思，這可能會有點痛…」

    「嗯。」簡略回答她的善意提醒，他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

    溫熱的掌腹輕柔貼上他的臀部。「我動手了。」

    「哦…嘶！」痛！痛！

    近似被肘擊的疼感襲來，魏司浩不禁悶哼一聲，已無多餘心思感受來自異性小手的曖昧碰觸，原來強烈的痛覺能讓時間自動延長成像五十分鐘，不曉得本週星座運勢或農民曆是否有明載宣告他今晚不宜出門。

    揉壓時間結束，再度將褲頭上拉回歸原位，紅著臉待他整裝完畢，她輕手扯開病床周圍的簾子。

    「肖年ㄟ，你是閃到腰還是撞到咖稱？」

    一句閩南語口音的關切迫不及待由對面病床傳來。

    循著聲音來源望去，一名髮色斑白的老人家張嘴躺床呼嚕大睡，陪病者是他老婆。

    體型微胖的歐巴桑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對年輕男女，內心早就八卦他們兩百回，急診室裡沒有集集撒狗血的八點檔鄉土劇能收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攀談，豈會輕易放過他們倆。

    「應該…都有吧！」肇事者低頭羞赧代替魏司浩回答。

    「愛注意喔！查匍郎的腰尚重要，那謀顧好，ㄟ留病母，做男女歡喜的代誌會有影響！」

    「……」面積再大的口罩也掩藏不了她原地炸紅的臉色。

    「阿婆，妳誤會啊！阮不係男女朋友，罵嗯係ㄤ仔某啦！」李茵薇以著非常彆腳的閩南語緊張否認，她就是典型不太會說閩南語的南部人代表之一。

    「免拍謝啦！阿婆看金賊啊！林倆ㄟ是逗陣ㄟ。」

    歐巴桑我吃過的鹽多過妳走過的路啦！我目睛足利ㄟ！

    「我有男朋友了。」天大的誤會啊！

    「我災啊！丟係伊！」

    堅信兩人是一夥的歐巴桑，伸手指向趴床背對眾人的魏司浩。

    順著歐巴桑的手指方向望去，那個被硬送作堆的冒牌男友回瞥她事不關己的眼神，渾身上下展現的非語言線索擺明要讓她單打獨鬥。

    「嗯係嗯係！」李茵薇尷尬猛搖頭。

    聽聞她極力撇清兩人之間的關係，不知怎地，胸膛突生一股不太舒爽的情緒疾速炸開來，他不曉得這種感覺是來自她還是來自對面聒噪不休的歐巴桑，挑高單邊眉毛凝視臉頰裹層紅霧的李茵薇。

    「啊係你們還袂開過車，所以嗯災查匍郎ㄟ腰多重要？」

    歐巴桑完全無視她的否認，只顧說自己想問的問題。

    「開…車？」一臉納悶地轉頭看魏司浩。

    「妳倒是認真回答啊！」

    看似面無表情的他，眼神卻閃過一絲戲謔，硬把這題推回給她，擺明是想懲罰害他趴在這裡的始作俑者，他承受生理上的疼痛不適，她面對心理上的折騰無奈，一人承擔一項，可謂相對公平。

    瞧她一副手足無措、求助無門的憨傻模樣，其實還蠻有趣的。

    直到後知後覺歐巴桑所謂的『開車』為何意，李茵薇投向他的求救眼神，倏地瞪大，隨即別過臉胡亂抓起放置在床尾的健保卡與批價領藥單。

    「阿婆，拍謝！我先去領藥啊！」

    再繼續跟八卦難纏的歐巴桑扯下去，她的血壓大概會飆升到也得要一席病床來躺了。

    急診室禁止奔跑，她直接三步併兩步，以健步如飛的腳程離開留觀區，此舉惹得今晚鮮少開口的魏司浩悄然揚起一側嘴角笑看她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