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最爱的就是兰花。

    春日的清晨总是那般明澈，宛如年轻男子纯情的眼。

    云拂走在清晨的园子里，草木的香气从微潮的泥土里渗透出来，带着露水的味道。

    照例，她每日清晨都会在后庭的湖边闲逛一圈，不巧今日竟看见前边的柳树间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仙界的流周仙君。

    “神尊今日气色甚好！”

    流周仙君陪笑着行礼，一张圆乎乎的rou脸红光满面。他供着双手恭敬地询问：

    “小仙昨夜送来的那个小倌，没惹您生气吧？怎今日不见他陪着您？”

    云拂侧过身去，将手中的芭蕉扇子交给身旁侍女，顺口便提了一句：

    “小孩子，都贪睡。”

    闻言，流周仙君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笑得更欢，“只要神尊不嫌弃就好！”

    云拂继续闲适地往前走，那流周仙君便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在云拂的耳朵边煽风：

    “神尊，这位折月公子，会的花样可多了，琴棋书画、曲艺诗赋，无一样是他不会的！更可贵的是他的性情也佳，非常懂事，是从来不会顶撞忤逆人的！”

    “嗯，”云拂点头，深沉的眼眸眨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都是从勾栏里头学来的吗？”

    听到这里，流周仙君停下了步伐，认真了起来。

    “神尊，他可和其他从南院里出来的倌人不太一样。说起来，他的身世也怪可怜的，我也是听南院的首领讲起的——他说折月原是我们仙界泷河附近一家富户的独子，后来有一年泷河发大水，父母带着他举家逃难，谁知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因贪图财宝杀光了他家上下十几口人，唯有刚开始学写字的他缩在马车底下没被发现，这才捡回一条命。”

    闻言，云拂神尊望着碧绿的湖水，眼神若有所思。

    “您也知道，南院里头的大多数人都是被卖过去的，抑或是出生便在那里，也就只有他是自己寻过去的，只因听说那里的首领能赏他一口饭吃。”

    云拂神尊依旧沉默不语。或许她本来也不想知道这些事。

    “神尊，既然人是我送来的，他的底细我也必定得跟您交代清楚。”

    流周仙君很是认真：“他呢，是我养在南苑的清倌，自小学艺便比别人用功。因他有天赋，又肯吃苦，我便把鸣琴鹤舞的秘籍送给他了，谁知过了一年半载竟真的学会了！对了神尊，有一点我可必须要说，他虽是南院人，但从没接待过客人，也没沾过风尘，且还懂得些学识道理，性子也是温良恭顺，您今后大可以放心地养他在这扶摇殿，绝对不会给您惹事！”

    听完这话，云拂神尊半垂眼眸。此刻，她脑海里首先闪过的，竟是昨夜的那副在烛火灯影里颤抖的胴体。

    “仙君有心了。”

    云拂淡淡地开口，转头时给了流周仙君一个意会的眼神，便简单结束了对话。

    她从众人的拥簇中抽身，脚下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神情闲散，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举目望向天边的朝霞，晶亮的眼眸中盛满了明澈的天光。

    ——

    当初阳照进东阁的回字的窗棂，宋意白才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

    看到窗边稀疏的阳光，他连忙往身侧看去，旁边却只有松散的被褥，看来云拂神尊已经走了。

    他已经不记得神尊是昨晚就走的，还是今早上才走的，只记得自己昨晚是靠在云拂神尊的身边睡着的。

    他从榻上坐起，理了理睡乱的发丝。

    昨天晚上他实在是太困了。云拂神尊一定不知道，为了昨日的演出他已是整整忙活了大半个月，甚至前几日都不曾睡好觉，以至于昨晚上在交待一次过后便昏昏睡去了……现在想想真不应该。

    穿戴好衣衫，他又是气质翩翩的俊美公子，丝毫不见夜晚的狼狈。他正想缓步走出堂屋，却见一个华服侍者迎上来：

    “郎君这厢是要往哪里去？”

    “去找我的侍从。”

    “郎君不用去了，您带来的侍从颂书已经在院里头候着了。”

    华服侍者恭敬的抬手，将宋意白领至门外。

    “神尊方才交待了，这间院落今后就是您住了。”

    廊檐下，宋意白眯着眼睛看向四周，曜目的日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院名叫听泉院，整个园子枕水而建，遍植兰芷。北面是汤泉，东边有凉亭，西南二边各有偏殿五间，正殿五间。另外，神尊还给您安排了五个杂役，三个使唤，一个管家。”

    说到这里，侍者低了低身子向他行礼，“我便是听泉院的管家灵芝，今后您有什么安排都可以吩咐奴婢。”

    “多谢灵芝总管。”

    宋意白颔首朝她致谢，随后又转身瞻仰起这院落来：

    这听泉院建造得十分雅致考究，楼阁水榭排布得十分惬意，乌瓦白墙，十步一景。

    来到屋内，屋内陈设更是极其精美，宫灯案几，绣帘屏风，一应俱全。

    走入庭院，不曾想整个园子竟然大的惊人。院子中分东西二园，种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的珍稀绿植，郁郁葱葱。

    东园是曲水回廊。雕廊外，数十丛香草恣意地生在岸边，溪水萤廊而走，溪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宋意白提起袖子俯身去挽溪水，竟发现水是暖的。

    温泉在这一带本就很是稀有，再加上这样精美布景装潢——如此华贵富丽的园林，云拂神尊怎就舍得赐给他这样的人住？

    宋意白想不通。

    继续走，西园与东园水渠相通，北面的阁子便是他昨日沐浴的汤泉，而西面那座雕梁画栋的建筑，竟只是下人房而已。

    这西园比东园更宽阔，园中光是拱桥便有二十多座，园中的各种景致更是美得无法言说，漫步其中就像是闯入了画中，如幻梦一般。

    北墙旁边有一排高耸的杉树，下面建有一个花厅，里头全是盛开的各色兰花，高高低低，缤纷万千，让人看花了眼。

    “我们神尊最爱的便是兰花。”

    灵芝走上前来，“叙花厅的兰花品种齐全，共计一千三百盆。因这听泉院有温泉适宜养兰，神尊时常会将最心爱的盆栽送到此处。”

    步入叙花厅，阵阵幽香扑鼻袭来，百花齐放，宛如花海。

    只因一时心动，宋意白低头细嗅一簇初开的建兰。远远望去，他优美的仪态，雪玉一般的侧脸，倒也如兰花一般清隽秀雅。

    一上午都在逛园子，在他回屋的路上却瞧见一群小厮正在往院里搬箱子。

    “郎君，这些都是神尊赏赐给您的。”灵芝答道，接着便命人当面打开了木箱核对：

    “魔界秋窑器皿二十套，仙界明窑的瓷甁十五件。名家字画十六副，外海流光珍珠十六挂……羊脂玉树一棵，翠玉如意五把……浮云纱三十匹，织雪锦三十匹。此外，后头还有绿孔雀一对，白松鹤一只，金嘴鹦鹉一对。”

    看着各色各样宝物陆续搬进屋子，宋意白目不暇接。只不过他好像一时忘了开心开心，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或许，这些东西也不是真正赏赐给他的，也许自己也不过是扶摇殿里头万千收藏中的一件。他自己这个人，与案上的花瓶，墙上的字画，桌上的摆件相比，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这样一想，他便又重新平静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吧。

    午膳过后，宋意白独自坐在房里看书，看得几乎忘了时间，直到傍晚有宫人过来传唤他，说是云拂神尊传他去海月宫共进晚膳。

    ——

    太虚境里，空无一物，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空虚与黑暗。忽听一个飘渺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在世间的名字是？”

    “神，云拂。”

    云拂垂着眼眸，正坐在混沌的中央，用神识游走太虚。

    “神女云拂，你没有欲望吗？”

    那声音冷声一声笑：

    “你瞧你，修习那无情道整整七百四十年，最终还不是一无所获。你看似刻苦自持，实则固步自封，你破不开那最后的化境，之前做的所有努力，还不是都没有意义吗？”

    “你又能懂什么？我自有我的坚守。”云拂用意念驳斥他。

    “坚守？哈哈哈哈哈！”那声音狂笑起来：

    “你在坚守什么？坚守着一片虚无吗？别傻了！”

    “你这样无意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没发现吗，你在世人的眼里根本就是一个怪物，他们所有人都畏惧你！议论你！你看看你——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没有知心人，同样也不关心别人，你这样活着，同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混沌中，云拂双眸紧闭，心中像是长出了一根倒刺，隐隐地膈应着。她紧握双拳，运气调息。

    “云拂啊云拂。你这样没有用的。”

    那声音放低了语调：“你把心中的担子放一放。这七百多年来，你的心上已经积了太多的灰，若你继续使用无情道的那一套心法，一定会疯魔的，因为你其实从未解脱过！”

    “住口！”

    何谓从未解脱过？云拂的心情开始躁动。

    “我可以住口。但是云拂，若我住口了，事实就能改变吗？别再自欺欺人了。”

    未曾想，这大澈法修炼起来这般磨砺人。云拂的额头开始渗出薄汗。

    “想一想，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了？兴许你都忘了开心是什么滋味了吧！哦对了，你千岁寿辰那天，所有人来宾都在高台上仰望你，他们嘴上虽然说着吉祥话，实则却在把你当一个怪物看，不是吗？谁又能真心地赞美你呢？也许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可以活到什么时候——一千年？两千年？或许他们只是把你当做均衡仙魔两界的工具罢了！”

    “别人的看法，我从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那声音慢了下来：“若我说，昨夜与你共寝的小郎君，那模样、身体，实在太美妙，与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又是那般的相像——前生缘，今生诺……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你难道不想让那小郎君全心全意地侍奉你吗？”

    云拂正要回答，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神尊，人已带到。”

    侍女的声音划破空寂，眼前的混沌散去，却见一位年轻的郎君双膝跪地，将双手垫在额下向她拜了一拜。

    当他直起身子时，那张清隽俊美的玉面立刻便抓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一瞬间，就像是所有的箭矢一下子有了标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