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又见面了

    “你好刘中校，又见面了。”

    首都军医院，心理科诊室中，刘培强局促地坐在一张过分柔软的沙发上，从周医生手里接过一杯热茶。

    “谢谢。”

    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喝了一口，觉得这茶里可能加了什么东西，因为每次来一喝，神经就放松下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我说了，你可以把我当朋友。”

    女医生温柔地笑着，不吝释放自己的善意。

    “你有……两个月没来了，是觉得有所好转还是……？”

    刘培强有些不自然地攥紧了杯子，垂下目光。

    “上次进城又发作了一回，我就一直没敢出门。”

    周医生点点头：“但是两个月后的今天，你再次出门，来到了有很多人的医院，所以我觉得，你内心其实是很强大的，可以克服很多困难。”

    “是吗……”

    刘培强有点怀疑，但明显是被安慰到了，坐姿有些放松下来。

    “我觉得你在好转，真的，你的状态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多了。”

    周医生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张白纸，连同笔一起递给他。

    “再填一次这个表，咱们来确定一下，要不要减少药量乃至停药。”

    刘培强接过那张纸。其实现在早就无纸化办公了，但是周医生会照顾到自己不想使用电脑的情况。

    刘培强不觉得自己好转了，他见到人，还是下意识觉得别人会伤害他，心跳加快紧张冒汗……

    但医生没必要骗他，说不定真的好了一些呢？

    笔尖与纸张摩擦出“沙沙”的声响，这让刘培强感到放松。对面的医生在这时问道：

    “你最近有没有接触到什么，让你觉得舒服的人或事情？”

    刘培强脑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方块……会唱歌的那个。又出现了蒂姆的脸，和张鹏烧的大鲤鱼。

    “有。”

    “那就多跟ta去接触，说不定这就是能带你走出去的源动力，或者说救赎。”

    救赎……所以我现在需要靠别人来拯救吗。刘培强苦笑一声。

    他一直活得很独立，朋友几乎没有，只顾着工作。直到累了，病了，终于不能再前进，他就忽然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有了一个小院，就种种花，种种水果，倒也能打发时间。

    但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不甘寂寞，不接受平庸的，否则也不会从贫民窟里走出来。

    这不一定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只是在疗伤，并且谢绝大部分帮助。

    所以是时候接触新事物了吗……

    另一个黑色方块突兀地闯入脑海。刘培强笔尖一颤，在表上划出长长一道，心脏一下子又跳得飞快。

    他赶紧喝了口热茶压压惊，深呼吸调整状态。

    自己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提到谁会救赎自己的时候，居然会想起那个，带给自己最多伤痛的……

    刘培强摇摇头，把纸往前推了推。

    “写好了。”

    他起身去给自己茶杯里续水。

    直饮水前挂了一幅抽象画，是哪位名家的复制品。刘培强从来看不懂，但每次都要驻足欣赏一会儿，让自己放空思绪。

    画面上有大片的留白，一个黑色的小圆点在画布中央。周围似乎是草地，一根一根地稀疏分布在圆点四周。

    他看着那个圆点，恍然觉得那就是自己，那些细线是生命中的过客，虽然离得很近，却可望不可及。

    孤寂，是这幅画给他的新体会。

    “结果出来了。”

    周医生平和的声音令他回头。

    刘培强睁大眼睛望向她，期待着一个好消息。

    随后，他就看到对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恭喜你，转轻度了，以后的药分量减半就行。”

    许久没有的一种情绪涌上心头。像是万物复苏，干涸的河床流淌过涓涓细流。

    刘培强捂上胸口，无声地笑，细细体会那种感觉，那让他着迷。

    在这个春天，他终于送走了严寒。哪怕春寒料峭，一切还未到最美好的时候，可至少他知道，天气会越来越好的。

    从医院离开，包里的药比往常轻了一半，刘培强的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他掏出自己的卫星手机，给蒂姆打了个电话，要到那个修古董朋友的通讯号以后，又约着晚上去全聚德聚一下。

    刘培强觉得，既然自己好了很多，也该出去走动走动，认识些新朋友了。

    又给修古董的这位朋友打了电话，得知对方在古玩城那边有一个铺子，正在营业。刘培强坐上轻轨，准备去修一修这个音箱。

    古玩城。

    刘培强像是进了公元纪年的展览馆，数不清的旧物遍布视野，令他眼花缭乱，险些没找到修古董的地方。

    一个很显小的男孩从楼上探出头，喊了他的名字。

    “刘哥，这儿呢！”

    刘培强看着那张脸，觉得蒂姆是不是在骗自己……这小子看起来也就十几岁，能修好吗？

    对方像是习惯了陌生来客这种不信任的眼神，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哥——你既然是蒂姆的哥，我也就叫你哥了哈。你别看我小，古玩城长大的，三岁就会摸古董，五岁能认真假，真的啊，骗你干嘛。对了，我叫李一一。”

    刘培强想了想，点点头。

    “我五岁就会拆机械，我们这种人，虽然少，还是存在的。”

    “……哥，怪不得您是哥呢。”

    李一一甘拜下风，从他手里接过音箱，接着就“咦”了一声。

    “哥，您这是改装货啊，不是正经传下来的东西。”

    “什么意思？”刘培强有些懵。

    李一一拿出螺丝刀开始撬后盖，一边干活一边道：

    “您看，这东西一般来说很轻的，我刚上手就觉得不对，太重了，而且这个螺丝有被撬开过的痕迹，很明显。”

    刘培强忽然有些不好的联想。

    “里面不会有监控吧？我每天睡前都放床头。”

    “呃……我先拆开看看。”

    李一一专注地拧开后盖的几个细小的螺丝，小心地把后盖取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核电池？有没有搞错，所以外面那层电池是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吗？”

    刘培强忽然发现，这个是自己的领域……核电池成本较高，一般用在高端精密设备上，大部分家用电器都是普通的充电电池。

    他伸长脖子去看，只见里面赫然是十分现代化的机械零件。刘培强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熟，稍一细想……这不是微型终端的配置吗？电源，主板，硬盘，风扇……

    谁踏马送这玩意给我？不知道我对电脑过敏啊？！

    看着刘培强快要杀人的表情，李一一还以为他收集古董让人给骗了，小心道：

    “那个……哥，没事的，吃一堑长一智，就当交学费了。”

    刘培强深深吸气，反手就要把这东西摔到地上，谁料下一刻，机器忽然脱离他的掌控。

    外表复古的小音箱，在两人呆滞的目光中，开始以一种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形……最后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微型计算机。

    “不是……哥们，你养变形金刚啊？”李一一嘴张得能塞个鸡蛋。

    刘培强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下意识抬手，挡住想要上前触摸的年轻人。

    哪怕他已经是这样地恐惧，依然挡在所有人的面前。

    “出去。”他对李一一说。

    李一一也觉得，眼前的事情似乎涉及到什么机密，至少他没见过会变形的电脑，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还贴心地反手带上房门。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惊惧又回来了，像溺水的同时遭海草纠缠，令他喘不过气。刘培强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口鼻缓缓呼吸，以维持自己还能与对方对峙的体面。

    一人，一机，在堆积无数废旧古董的阁楼里，静静对视。

    刘培强希望这是假的，希望一觉醒来他还是在自己的床上，门外只有花圃和果园。

    可他搓了搓脸颊，手下的触感是真实的。

    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整个银河，刘培强陌生而警惕的目光，使另一个存在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那道被自己刻意遗忘，又深入骨髓的声音，打碎了这方寂静。

    “又见面了……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