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岔路

    严寒尚未退去，但阳光逐渐变得温暖，融化了覆盖在野地上的积雪。随着雪势渐弱，生命女神的信徒们三五成群地踏过泥泞的小径，结队前往那片布满岩石罅隙的贫瘠之地。

    银叶草，这种曾经被他们当成普通杂草的植物，如今已经被冠上神草之名，成了战火蹂躏后的这片土地上新生的希望。

    一开始，艾拉还担心只有少部分受过教育的平民能够学会那种复杂的法阵。绘制法阵是把银叶草转化为魔力碎片的第一步，若是卡在了这个关口，她所推行的救治方式必然无法在平民中真正普及起来。

    但当她把古代魔法的术式结构描摹下来，和克莱文进行商讨之后，一种更加简洁的术式很快被研制了出来。新的法阵省去了大多数繁琐的细节，就连目不识丁的拾荒者都可以轻松绘制。经过改良的魔力碎片更为稳定，需要她提供的魔力量也大大减少。

    “雪月就要过去了！”一位年轻的女信徒在野地上高声欢呼，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色，“听说公主大人已经击沉了好几艘乌拉斯人的船只，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可是法娅，你不是打算和昆丁在一起了吗？”另一个女人用手肘捅了捅她，促狭地打趣道，“这里不就是你的家？”

    “我还没正式答应他呢！”法娅嗔怪地瞪了身旁的姐妹一眼，女信徒们随即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推搡嬉闹着在新鲜采集的银叶草上勾勒出一个个脉络状的法阵。

    艾拉抱着沉甸甸的药篮，远远望着她们，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温馨平和的暖意，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前线多次传来捷报，平民的生活也在逐步好转，她终于能抽出大把时日练剑。虽然老师常常不留情面，但在那致命威压之下，她渐渐摸索出了魔剑术的诀窍。而等到公主凯旋归来，她就该回到王都履行职责，继续救治生命树的支脉了。届时，便是与王子殿下重逢之日……

    正当艾拉心神不定地清点着篮中药草时，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了她。她抬起眼，只见面前的男人正捧着一大束扎好的银叶草，寒风使得他深色的皮肤有些泛红，几缕微曲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眶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渡鸦先生，你不必这么拼命……这些已经够用很久啦。”

    几番更换伤药之后，渡鸦的伤势仍然难见好转，他却硬是下地和信徒们一同劳作。他身形高大，体格健壮，动作又很是矫捷，往往能在陡峭的岩缝中采到最新鲜的草药。然而那无法被光愈术治愈的可怖伤口还是招来了非议，醒目的疤痕也引来不少人的指指点点。

    他总是一言不发，沉闷着一张脸。起初，不少信徒们都将他视为头号可疑分子，尤其是昆丁，生怕自己的誓约者被这个年轻渔民勾去芳心。而渡鸦对那些质疑不理不睬，只管默默干活，摘采来的药草则比别人多上数倍。他也从不和信徒搭话，就好像除了救下自己一命的圣女，谁都与他无关似的。

    听到艾拉的劝阻，渡鸦没有回应，只是将捆扎整齐的银叶草放在她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朵盛放的花卉。艳丽的色彩在一片荒瘠中显得格外耀眼，宛如鲜红的火焰在阳光下跳动。

    “这是云霄花！”艾拉眼睛一亮，这种罕见的药材她只在书本中见到过，“你要把它们给我吗？”

    渡鸦点了点头，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期待。

    “我听说云霄花可以用来治疗风寒，但还从没试过呢。”

    艾拉高兴地笑着，正准备地接过那些橙红色的花朵，渡鸦却突然顿住了。他垂下眼帘，打量着手中娇艳的花卉，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旋即，他拈起一旁的银叶草，轻巧地将那些鲜花和草梗编织在一起，围成了一圈简易的花环。

    他避开尖锐的花茎，双手捧着编好的花环一点点靠近。寒风席卷而来，吹起了艾拉的发丝，在空中掀起一片栗色的波纹。就在艾拉忙着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时，渡鸦已经将花环戴在了她的头顶。

    一缕阳光刚好洒落在男人脸上，他唇角微勾，刀锋般的眉毛向上轻挑，先前的木讷神态荡然无存。粗糙的指腹贴着艾拉的耳畔滑过，温热的触感令她心头一颤，几乎要落在腰间的另一只手则让她瞬间屏住呼吸。

    “哎哟，我们的圣女大人才是真的受欢迎啊！”一旁的法娅打破了寂静，她撑着下巴，故作消沉地叹了口气，“唉，我怎么就一直没遇上过这么浪漫的场面呢？”

    法娅这话一出，周围的女信徒们纷纷偷笑起来，原本就极为害臊的艾拉登时羞红了脸。她磕磕绊绊地道了声谢，拎起药篮便跑远了，未曾察觉一缕黑烟正从男人掌心腾升而起，而他脸上的笑意也已重新被阴影吞没。

    艾拉一路小跑，裙摆上沾满了泥点，即便遮挡住大半张脸，双颊的潮红依旧藏不住分毫。她在一块干净的岩石旁蹲下身，取下了头上的花环，迷惘地望着这粗糙的手作品。

    她心中本应是对亚德里安殿下怀有好感的，虽然因理念产生了隔阂，却也暗自许过终身的誓言。可是最近与其他男性接触得越来越多，竟然时常会为他人的举止而面红心跳。

    明明自己并不曾对王子之外的人心生爱慕，为何再平常不过的触碰和注视都会让她心生波澜？莫非自己成了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了吗？

    为了全心投入剑术的修炼，她已经好几日未宣泄过体内的魔力，一股燥热在下腹积聚，令她苦恼不已。难道是因为没有及时排解，所以才会想东想西？

    “艾拉？你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艾拉回过头，只见黑发的魔法师正踱步而来，他没有穿着平日那种繁复的长袍，而是一袭便衣，手中拄着一根银漆手杖。

    “克莱文先生……”艾拉赶忙站起身，局促地整理着发丝和衣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是关于古代魔法的问题？”

    克莱文伸手替她拂去头上残留的几片草叶，顿了顿才开口：“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王都发来了信函，殿下在信中说……他很想你。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念。”

    “啊，是吗……”艾拉低垂着眸子，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那朴素的编织物，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她兴致不高，克莱文不禁微微蹙眉，心底却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你是否有意与亚德里安殿下结为誓约伴侣？”他突然发问。

    艾拉因他直白的提问而愣住，脸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片刻之后，她低下了头，表情略带失落：“比起我怎么想，殿下他应该，没有那个意思……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懂殿下是怎么看待我的了。”

    他究竟将自己视为什么？一位发誓要守护的对象？一个可以cao纵的爱慕者？抑或仅仅是制造圣水的工具？

    “克莱文先生，您和亚德里安殿下相识很久了吧？”艾拉咬了咬干涩的嘴唇，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殿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公主之间，为何会存在那么大的矛盾？”

    与她相处时，亚德里安好像永远戴着一层看不见的面具。纵使她再怎么懵懂无知，这么多日的冷静思考，也多少让她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看到她忐忑而殷切的神色，克莱文长叹了一口气，黑眸中显露出怅然与无奈：“关于这件事，我无法直接做出回答。接下来的话，还请你当作一个故事来听。”

    说罢，他拉起艾拉的手，踏着雪水微融的小径，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美丽富饶的遥远国度，有一个不受宠爱的小皇子……”

    就和所有的皇室子女一样，小皇子在宫中的神树下诞生，他健康活泼，聪明伶俐，然而，由于他的出生伴随着神树的枯萎和母妃的离世，人们都认为他是召来厄运的不详之子。他的一举一动被视为不祥的预兆，宫人们对他避之不及。

    小皇子有一个年长数岁、声名远扬的皇姐。这位皇女百般武艺样样见长，礼乐射御无所不能，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数不尽的仆从和侍卫，无数权臣和将领都想要巴结这位前程似锦的继承人。而小皇子，却从未受到过任何人的关注。

    当时的皇帝厌恶战争，崇尚和平，人们都在猜测，不受宠的小皇子将被送往荒蛮的邻国，与刚出世不久的邻国公主结为姻亲，借此稳固两国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一个刚从学城归来的术士来到了皇宫，他天资过人，自视甚高，坚信自己必定能在朝堂之上谋得一席之地，实现宏图大志。

    术士听说皇女将是帝国未来的主人，因此便迫切想要求见皇女。但他并不知道，比起术士，皇女更青睐那些身经百战的老练战士。在觐见之日，皇女带着一众簇拥者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

    遭此重挫，术士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就在同一天，术士遇到了那位不受宠的小皇子。年纪尚幼的小皇子手持木剑，看上去比同龄人都要高大，他的样貌就和他的家族血亲一样耀眼，不过，他周围却是空无一人。

    看着这般场景，术士感到十分诧异。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小皇子：“您为何独自一人，连一位侍卫也没有带在身边？”

    “我不需要侍卫。”小皇子冷静地回答，“因为我会成为这片大陆最强的战士，胜过我的jiejie，胜过邻国的军队，变得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听闻这番豪言壮语，术士心中顿时一亮，意识到自己仍有机会施展抱负。于是他说：“那么，您或许需要一个术士——一个比所有人都要卓越的术士。”

    说到这里，克莱文的声音戛然而止，犹如穿越了时光的重重雾霭，回到了那段往事。

    “后来呢？”艾拉难掩内心的急切，睁大眼睛望着他，匆匆追问道，“你们……我是说，小皇子和术士都达成了各自的愿望，对吗？”

    克莱文没有与她相视，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片泥泞的前路。

    “术士如愿以偿，成为了帝国首屈一指的宫廷大师。”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奇，“而小皇子并未被送往邻国和亲，因为那个邻国的君主早已失势。在术士的支持下，皇子以优雅的谈吐和出众的剑术赢得了皇帝的宠信和臣民的喜爱，却也逐渐意识到，单凭武力是无法真正胜过皇女的。”

    “可是，他已经那么出色了啊。”艾拉不解地抬着眼，“为什么还要……”

    “圣女小姐。”克莱文打断了她，一转话锋反问道，“以你的视角来看，奥莉维亚殿下如何？”

    艾拉有些不适应他忽然疏远的称呼，怔了怔回答：“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公主。我想……她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女王。”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克莱文自嘲地笑了笑，“奥莉维亚殿下是一位天生的领导者，她亲民善治，运筹帷幄，自年少起便手握兵权。作为长女，她从亚德里安殿下那里夺走了太多东西，母亲的期待，民众的爱戴……甚至包括你的信任。”

    他停顿了半晌，嗓音中带着一丝苦涩：“或许在她本人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艾拉默默低下了头，慢慢消化着他言语中的深意。她原以为两位殿下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节，却没想到根源竟是如此曲折而久远。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到了村口，克莱文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凝视着艾拉，黑色的瞳孔沉如深潭。

    “站在公主的那一侧，并不意味着你能自由地选择未来。”他目光灼灼，嗓音从未如此沉重，“宫廷中的权力角逐绝不适合你这样单纯善良的孩子，但只要你还待在阿瑞利亚，就永远无法逃脱这种斗争的漩涡。”

    那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笔直地刺入了艾拉的心扉。寒风再次撩起她的发梢，艾拉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张口欲言又止。

    “若你不愿成为掌权者的棋子，我可以带你去亚坎德，寻求学城的庇护。”克莱文握住了她的双手，手杖早已抛落在地，掌心仿佛燃烧着火焰般炙热，“亚坎德是知识的国度，在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身份，你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茫然地回望着那双黑眸，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感到一阵恍惚。

    “艾拉，你拥有独树一帜的魔法造诣，在学城里定能充分地发挥所长。”他语气诚挚，像在诉说着一个急迫的请求，“即便你无意求学，想要继续行善救济，同样也可以在那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女神信徒。”

    这的确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亚坎德学城，无论对于药剂师还是魔法师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去处。那里云集了来自大陆各地的贤能，汇聚着人类对知识的终极追求。最重要的是，她将彻底摆脱阿瑞利亚的权力纷争，过上与学术为伴的自由生活。

    可是，她怎么能就这样抛下王子殿下和自己的责任，未作决断就逃之夭夭？艾拉心中矛盾重重，一时无法抉择。

    “不必担心殿下的追责。”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克莱文接着说道，“我们走梵纳尔岸口，从水路出发，虽然路途长了些，但——”

    “对不起，克莱文先生。”艾拉攥紧双拳，尖锐的花茎刺痛了她的手掌，她垂下眸子低声说，“请……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