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鲸鱼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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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师将他送到下村的岔路,沿一小段田埂蹚过去就是村口,现在是农忙末,田埂上堆积着成捆倒置的稻杆。一株无患子倚着寨门生活,长得很茂盛,横径约一人合抱,树干和低枝都披挂红绸,在日头底下晒得有些变色,仍是灯红酒绿地招展,不时被风掀起来,打到一旁紧挨着建下的一所土屋。李忘生走到田埂尽头,没见着去路,只能又越过田边的排水渠,踩着草坡将自己撑上大路,站在路边慢吞吞地将裤腿粘附的草屑拍落了,然后沿着组屋下交错的檐阴走近去。 老话说“作舍道边,三年不成”,一是说口舌纷咂,遭人指点;一是说道旁阻行,妨碍观瞻,都不是什么好意向。这屋坐的位置奇特,造得也不似寻常屋头高,不足半人,墙上只开了两窍,门和窗都极狭小,门口还板结着一滩褐色的泥。屋里光进得少,瓮得像一座土窖,里头黝黑一片,他才探头隐约了望两眼,还没看出什么所以,就听有人远远呼斥:“嘿!嘿!”李忘生闻声看去,是一个扛着锄头正要下田的老汉过路,上下打量他两眼,“做甚的?怎到处滴溜眼,那可不是能乱看的。” 他微微一愣,虽不明缘由,仍不由站直了身,微笑着抱歉,道:“对不住了,我才新来,不晓得规矩……您认得腾师吗?” 老汉探手从肩上卸下锄柄,反手将锄刃杵在地上,像一座战士的雕塑,双眼凛凛地上下打量他:“是绿所新来的专家?”他皱起眉头,数落道,“这个老腾,只送你到半路,绿所在山上头,还要爬好长路哩。” 李忘生狡猾地退了一步,在这道问题上避让,只是朝他道谢,又问他坪中中学怎么走。还没来得及听见回答,铙钹并着陡然拔高的筚篥,一下子便将略嫌寡淡的空气齐鼓鼓地塞满了,半边山颊都吵得一派聒噪热闹。两人齐齐折身去看,老汉笑道:“春分后的十五,梯玛要挂叶皮,拜密陀罗。小娃也要去的,坪中下午停半天课,找人得趁放学前。” “不碍事,”李忘生笑笑,“那里有人会带我上山。” 方宇轩每周五会从鱼山观察站下来,他在坪山中学兼教生物课,课时不多,排在上午最后一节。湾村夹在山坳之间,略平整的地块都留作了耕地,村民沿山而居,一条水泥铺就的主干道贯通湾村,像一条脐带,汇入尽头zigong一般浑圆的硐塘里。路的南端就是鱼山阴面,石壁陡峻,山影如同一道危墙横亘在湾村之上。岩壁上常年渺渺地弥着雾,水汽像一丛盈聚的白蚁在上头踞窝,将石面蛀出纵深不一的空洞,有的足有一人高,有的不过一张手掌。湾村先人世代利用这些水蚀溶岩辟成庙窟,大的主窟共九口,供奉伴密洛陀创世的九神,小的则放置众神使者泥像,多状摹为动物形,一窟一庙。密洛陀爱人间热闹,山壁上也似神祇的城寨,一尊尊神位张着泥胎捏就的眼睛,替母神注视脚下四时的秩序。 离放学还有一会儿,李忘生犹豫了片刻,没有径直向坪中找过去,只是随意捡了一条路,信步地走着。太阳已经从鱼山后背阐露本相,宽裕地射出万千条织金的丝缕来,只在一个会面间,山头蜷聚的雾就被照散,影子也重新蓄回他的鞋底。越往深处走,地势便越高,影子也如同被锉锯磨削的爪牙,沙沙地落下屑去,身长也不足量了,跟着一齐坍委下去。不时有头上戴着银冠簪青格花帕的女人们作盛装打扮,互相挽着手经过他,凝睇间朝他投来一眼。冠上银片细看去浮纹瑞兽仙童,插鱼形银花,作哺花或吐珠相,随她们步伐辗转,银苏彼此轻叩,泠泠簌簌。银丝正中细细将一片圆镜掐在冠中,一时间在这窄巷中夺得满眼都是这般宝相庄严的清光湃然,像在脖颈上铸了一座精妙微观的神龛,如此扑朔堂皇,不欲令人逼视。 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李忘生在昼夜的颠倒中生活。分割时间的度量不再是来自人所规定的标尺,他的作息与寥远之外星团中的恒星捆定了,天以单位的流逝计算一个天体跨越子午圈的次数。他在彻夜长明的观测室中,调整促动器的伸长量,以确保数千块反射塔基形成角度和面型准确的抛物面,如同一张可经调度的视网膜,代替他的眼睛,以另一只人造生于地表的白色巨瞳贪婪地朝地外张目探视。机械轻微的嗡鸣代替了虫蛩短促的啸叫,伴随一无所知的恒星穿过极点,等待馈源系统抓取每一次脉冲电波的降临。窗外夜色如同铅桶一般,将所有目之所及的建筑圈入围城,他以为自己可做这围城中永留的居民,像荒漠里一只蛛蝎潜藏在沙隙之下,可果壳之中尚有宇宙,他知晓这是另一种孑孓生成的振翅声。那时他还不曾恐惧,伴随着从未失去的人,尚存有坦然的骄矜与从容,如同一个不必落地的梦,他在其中清醒,又如沉眠一般与它僵持。直到谢云流出走,他不再有这样信马由缰的权力,回归到白昼的纪律中,将所有隔阂与反季性抹去,习性被抛弃,但夜行生物的本能驱使他裹进权力的长氅中,也就这样脱了胎、换了骨,就此在人群中消泯面目。那一对曾在呈现于反射镜面上,以五十三个分钟为周期律动的双子星,以人力所不能企及的精准电信号频频回首,若非引力态的牵引使坠毁成为光年可测的结局,这种恪守自律一般的刻度会比原子钟更加精准,即使在一百万年后也仅仅会偏移数十个微毫秒。但人仅需要熄灭的光仪屏幕,便能使它黯淡失约。唯有隐痛延宕至今,如一种钝入骨rou的麻木,早已失却活性,怀有某种趋光性的恐惧,令颈后日光锻来的磅礴热量,也像一把芒刺唆咬皮rou,刺骨流窜。即使如此,他也不该以某人的躯壳做造夜的蔽阴。从脚下到坪中,此时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尚有后悔的余地,也将会是往后所有因此而起的罪证。可他竟生不起这样的念头,或者说,是残留在肋骨间的鼓噪,滚石一般在他胸腹内兀自披挂上阵、唱念做打起来,像船舱里咚咚拍打的浪头翻江倒海,生生压过了所有叵测异议,使令不下地方,颇有挟天子以命诸侯的谋断。 他很清楚,不是某种一往无前的决然驱使着他,从临行起意,到如今咫尺之间,是这种附骨之蛆一般的软弱,做他心腹之下没骨蠕行的蚕足,将他浑裹在这片泥牛会聚的海里,迫使他淌过这片不可过身而不能不行的流川,而又何曾想过他将以何种姿态渡河。泥胎入水,必定泥沙俱下,消损面目,舍化四肢,化入河中,以手捞去而徒留逝水。要么半途就散作河堤污泥,即便侥幸登岸,以如此面貌,是人非人,面目全非,更不能称是全须全尾,又何必去强求这一遭渡河之灾。 一时间,他的心思板荡,也如同这脚底伏蹿不定的影子一般高低浮动。就在这时,转角忽然漏出了一阵高高低低的嬉闹声,像日头底下脱手的气球,还没打上照面,就先充足了快活的热气,飘飘然地蒸腾而起了,七嘴八舌、挤挤攘攘地抵着他的耳根飞过来。李忘生心中一跳,先见着几个学生打头,穿蓝白色运动服,各在手中揣一个装满土的矿泉水瓶,紧接着方宇轩也跨步转出来,手里捏着一根青色的麦杆,还不忘回头吆着几条垂头丧气、踢沓步子的尾巴,话没说几句,就见他余光一动,那句没说完的话突然像咬了舌头似的往喉咙里一噎,像是察觉到一碗方才泼到脸上的热水,才猛一转眼,就与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