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搜！他們一定躲在這！」

    外頭人聲鼎沸，有如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一群急促的腳步聲呼嘯而過，但轉瞬間又回歸寂靜。

    艾爾文死死秉住呼吸，在這危機關頭，連皮囊下怦跳的心跳聲都有如立體環繞音效一般震耳欲聾，他很想捶捶自己的胸口對＂它＂大喊，你他X的跳小聲點吧？！

    他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帶著得力下屬來日常巡視就遇上了死對頭的追殺，他跟著下屬一路奔逃到這座廢棄的大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隱密的隔間藏匿，可惜那群人沒有要放棄尋找他們的打算，搜索的聲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艾爾文悲觀的想著今日恐怕是得交代在這了...

    剛加入自由之翼這個惡名昭彰的犯罪集團時，艾爾文也只不過是個底層走跳的小人物而已，但是他靈活的腦袋瓜子和不過於油膩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商業上頗具天賦，他幸運的被重用人才的老闆（集團最高負責人）看中，一路將他提拔為新分部的角頭（分部組織的領導者），專門處理商業相關的事務。

    集團內部一直由三大分部協作，艾爾文手下這憑空殺出的新分部勢力自然無法和其他分部分庭抗禮，再加上艾爾文雖然頭腦聰明，但是在打打殺殺這一塊完全沒法和其他身經百戰的角頭抗衡的，說難聽一點，新分部就像是一盤小菜，分分鐘等著別人來虐。

    好在艾爾文擁有一群各自身懷技能的下屬，幾年下來也能勉強應付各式場合，就像今天和他一起外出的里維就是自己分部內戰鬥能力最強的一人，可是再厲害的雙拳也難敵那麼多隻手，又更何況自己這個拖油瓶在場，艾爾文看著自主蹲守在出入口旁的里維，內心只有深深的歉意。

    說起里維這孩子，艾爾文總會情不自禁的挽起嘴角。

    里維原本不是他分部裡的人，是有次他準備要去找老闆時撞見里維正在被三大角頭之一的傑爾薩尼斯教訓，當時里維也不過約莫高中的年紀，艾爾文不忍少年遭受成年人的虐待便主動上前替人說情。

    傑爾本就看不起連火拼都沒參與過的艾爾文，現在又在自己教育手下時多管閒事，自然對艾爾文沒什麼好臉色，他語氣不善的朝艾爾文陰陽怪氣，還故意往已經倒臥在地的里維又踹上幾腳，最後將人踢到了艾爾文跟前，讓艾爾文要是喜歡自己不要的垃圾，就把他撿走。

    艾爾文雖然替少年忿忿不平，但他可沒傻到要和對方起衝突，在傑爾砲火般的酸言酸語之下仍是保持住鐵打不動的盈盈笑臉，甚至在聽到對方要他把里維撿走時還感恩戴德似的朝對方連聲道謝，這些舉動是把傑爾氣得夠嗆的，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他哼了一聲徑直轉身離去。

    不得不說，傑爾不要的＂垃圾＂對艾爾文來說簡直是個寶，里維雖然身材嬌小又年紀輕輕，但身手卻不凡。他的學習能力快得驚人，到手的武器摸了幾下便能使用自如，在沒有武器傍身時，他赤手空拳的實力也很驚人，套一句漢吉的話，這傢伙簡直像是專業的殺人機器。

    順帶一提，漢吉是他分部裡的武器庫管理員，她加入自由之翼的理由僅僅是因為對各式武器有著超乎常人的癡迷，可是她有些奇葩又固執的個性讓三大分部都互推皮球，所以最後落到了艾爾文這裡。

    因為漢吉喜愛鑽研武器，在她發現里維這人間活武器之後就常常黏著人問能不能解剖他，於是他們分部裡時常上演著她追、他跑的有趣現象。

    艾爾文認為自己雖然不是最強的，但是在識人、用人方面還是挺有信心的，所以他們分部一向非常團結，這也是他一直沾沾自喜的一點。

    在喜得里維這名人才之後，艾爾文不難猜出傑爾會想教訓對方的原因。

    里維這孩子的情商要是再低個幾分就可以直接變成了負數，他的戰鬥能力雖然很強，但是在與人相處這塊卻十分辣雞，平時要不就不說話，要不就是一說話氣死人，他們分部的很多人都曾經動過想要集體揍爆里維的念頭，但在里維可怕能力的恫嚇和艾爾文不斷的開導之下，大家才勉為其難接受了里維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不同於其他人的反感，艾爾文一直對這孩子挺有好感的，在他眼裡，里維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殺人機器，反而像是一個呆萌的野生動物。里維可愛的外表下保有著令人畏懼的野性本能，可是只要他不亮出尖牙或利爪，從旁看來真的就像隻會引人伸手撫摸的毛茸茸小動物，而艾爾文也真的上手摸了。

    或許是因為艾爾文的善意在一眾討厭他的人和一個行為詭異的奇葩面前有著鮮明的不同，里維也漸漸習慣待在對方身邊，一來二去，艾爾文身旁的位置就成了里維的專屬空缺，若有事務要勞煩到艾爾文外出，跟著他的也不外乎是里維。

    真是後悔阿...艾爾文暗想著，日常巡邏本不是他的職責範圍，今天只是覺得有些無聊才外出走走，誰知這一走可能直接走到向鬼門關了。

    現在應該過去快兩個鐘頭了，外頭已經沒了動靜，也不知道那群人是先離開了還是繼續在外面埋伏。他看了一眼一直蹲在靠外側的里維，這個姿勢他已經維持了兩個鐘頭都沒變了，艾爾文不經感嘆年輕人的體力，他自己早就因為腳麻而坐在地板上了。

    「怎麼放下了？」見里維突然發下手中的槍枝，艾爾文小聲詢問。

    里維看了艾爾文一眼，主動向艾爾文靠近一步，他壓低音量開口：「這槍本來就沒子彈了，我留著是想拿來砸人，但現在外面已經沒了人聲，應該暫時用不到。」

    「啊...」艾爾文眨眨眼，回憶起里維剛剛開槍的次數，細數下來彈匣應該是真的沒子彈了。

    空間再次重返無聲，莫名的尷尬瀰漫在兩人之間，再次打破沉默的不是艾爾文，而是里維。

    「你還不動手嗎？」里維沒來由的一說。

    「啊？」艾爾文被這麼一問有些發懵。

    今日艷陽高照，午後的太陽更是火熱四射，可外頭的陽光很難照亮整棟廢棄的樓房，又更何況他們正躲在隱密的角落。

    從外部散盡的一道光束在牆上切出一塊形狀不對稱的三角形，艾爾文依稀看到里維的輪廓和那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正看向自己，他喉頭滾動，水藍色的瞳面如同不平靜的海面起伏波動，半歛下的眼皮像是為了迴避對方視線的心虛表現。

    里維毫無預警的伸手抓住了艾爾文的手腕，艾爾文全身一怔，下意識的掙動，可他的手被對方死死扣住，一路被帶向前，直到艾爾文覺得手中的槍碰到了什麼，他瞇起眼想要聚焦看清楚，於是他看到了槍管正抵在里維額頭上。

    「你？！」艾爾文後抽了一口氣，嚇得想拉回手卻再次被對方扯回。

    「這槍口今天不是對準我就是對準你，我說的不對嗎？」里維篤定的語氣並不是詢問，就因為如此才讓艾爾文忐忑不安，他抿緊唇、瞪大眼，在這瞬間他知道自己的不堪早已被對方看的透徹。

    艾爾文自小被親人丟棄在街頭，是被雷斯家族的人撿回去才得以活命。

    雷斯家族是該國內五大犯罪集團之一，他們家族的犯罪歷史最為悠長，卻因為自由之翼的橫空出世被打壓了勢頭，所以兩方一直處於水火不容局面。

    因為艾爾文的背景乾淨，在救命恩情的壓力下，他潛到自由之翼做臥底，時不時向雷斯家族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報。

    一開始，艾爾文的地位低，自然給不出什麼重要的資訊，可隨著他成為了自由之翼的分部角頭，他在提供情報時更是思慮再三、謹小慎微，一方面他得給出雷斯家族想要的訊息，二方面，他也得確保自己不會被自由之翼的人懷疑。

    艾爾文在自由之翼待的時間越來越久，對於雙面間諜的真實身分也就越痛苦，他是真心的喜歡且不想身害自己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可是他也無法不去兌現救命恩人在死前求他完成的請託。

    當年救他於水火的恩人拜託他必須找出自由之翼的下任接班人並提早剷除，這樣他們便可趁其內部動盪之際出手，以確保雷斯家族日後的興盛。

    自由之翼的高層人物一直很神祕，像是知曉家族成員容易成為他人目標，他們內部對於高層幹部的親屬關係保密到了家，即便艾爾文當上了分部角頭，他每次面見的也只有老闆一人，無法得到其餘的消息。

    在艾爾文絞盡腦汁的想尋找到突破口時，他接到了雷斯家族的追殺令，他們要求艾爾文盡快處理掉里維，因為里維實際上是自由之翼派來揪出內鬼的探子，要是艾爾文被抓到，那們先前的努力只能付諸流水。

    無論雷斯家族的消息是否屬實，艾爾文都知道里維的存在已經讓雷斯家族產生了芥蒂，倘若今天自己不親自動手，那雷斯家族也會行動，而且在重新復盤里維當初加入分部的過程後，撇出了私心，艾爾文也覺出了其中古怪。

    即便如此，艾爾文也沒有改變對里維的態度，他依舊會帶著里維一起行動。

    於公，他能就近監視對方，於私，他不想里維成為雷斯家族的槍下亡魂。

    其實老早之前，艾爾文已經錯過了幾次解決里維的大好機會，就算是現在，頂著雷斯家族施加的壓力和救命恩人的人情債，他仍舊下不了手。

    艾爾文必須承認，他是真心做不到傷害對方的事情。

    繁雜的思緒在腦中翻滾，艾爾文感到精疲力盡、疲憊不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一直看著你痛苦的，可是好像只有在看到你陷入這般境地時，我才能確信你是真的很喜歡我。」里維垂下視線，聲音也不似方才平靜，他像是走進告解室裡的信徒向著神職人員懺悔著自己犯下的錯事。

    對方再度的轉變讓艾爾文皺起眉頭，他不解眼前青年的意思，所以正試圖為其解碼，就像平常一樣，他總是願意去了解對方話中真實的含意。

    像是明白艾爾文的疑惑，一向惜字如金的里維再次開口。

    「你知道為什麼自由之翼能在短時間內與其他百年大幫並駕齊驅嗎？」里維抬眼看了下艾爾文，不等艾爾文回答，他就繼續接著說：「因為心靈感應，換句話說，也就是讀心術。」

    過於玄幻的答案讓艾爾穩眉頭擰的更深，他有種正在看著孩子胡扯瞎掰的錯覺，可是這個孩子卻講的煞有其事。

    「阿卡曼家族是自由之翼真正的最高負責人，這個家族自古流傳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只要阿卡曼家族的子孫之中出現了能使用這份能力的人，他便會成為下一任接班者繼續帶領自由之翼。」

    「可是老闆、」艾爾文一怔，他下意識想反駁老闆壓根不姓阿卡曼，可他猛地想到自己見到的＂老闆＂真的是自由之翼的最高負責人嗎？他這個位置上的人已經有資格接觸到自由之翼的高層了嗎？

    劇烈的腦內風暴讓艾爾文額上浮出了細汗，他挑了挑眉頭，里維的話再結合雷斯家族的指令，這塊拼圖似乎有了雛形，他也終於摸到了大致脈絡。

    里維就是阿卡曼家族的人，也是自由之翼的下任繼任者，雷斯家族就是因為探聽到了這一點才會著急讓自己動手，而今天這場無預警的追殺也是因為自己遲遲無法完成任務讓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原來是這樣啊...」艾爾文輕笑了幾聲，像是在漫長的解謎過程中得到了答案而恍然大悟，可隨之而來的是濃烈到無法沖淡的愧疚鋪天蓋地而來。

    原來這孩子什麼都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個虛偽的叛徒、早知道自己其實是要殺他的惡人、早就知道自己對他有著齷齪的心思...

    艾爾文感到絕望無比，他像被抽去了骨頭般黯然地垂下頭，握著冰涼武器的手也緩緩落下，就在槍口移開里維臉上的那一剎那，艾爾文的手中已經空無一物了。

    頭再次揚起頭，黑黝黝的槍孔已經對準了艾爾文，他順著黑色的槍體向後延伸望去，里維就站在那道細小的光束前，背著光的他宛如最深層的黑暗，艾爾文想死亡的模樣必定就是這個模樣吧？

    唉...艾爾文深深嘆了一口，可同時間，他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盈，那些積累在體內的憂思鬱結好像都消失不見了。

    終於結束了，是呀...終於能結束了。

    「謝啦、里維。」我是真心的，艾爾文在心中暗道，就像是平時故意逗弄對方一樣，反正他已經知道里維都知道。

    「嗯，再見了，艾爾文。」里維回應道。

    一聲巨響之後，整個世界再次歸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