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的十四岁,没有电视,没有报纸,只有学校的课本,旧黄的绘本,蒙尘的信纸。 课本用来学习,绘本用来作趣,信纸用来思念。我的每一封信,都写着mama的名字,却送不到mama的身边。 我本可以给她打电话,可每次都能转变成母女间的唇枪舌剑。我的告白只是她嘴里的矫情,我的辗转反侧只是她口中的胡思乱想。渐渐的,我们无话可说。我只能用文字来记录我和她,我对她。 因为我的mama是一个冷漠的女人,她对,我说不上好,也算不着坏,她做事挑不出毛病,触不及温暖,品不到柔情,她没错,只是没那么爱我。 我不想爱她,我却还是会想她。我会因为她流泪,因为她难过,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引到我的情绪。从始至终,从未改变。她离开我之后,我找到了一个能暂时替代她的人。 不是我的姥姥,而是我的哥哥。 可笑的是,我的哥哥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一点也不像许芝意,他没有柔软的肚皮,没有为了诞生我而刨开的伤疤,他的肌肤冷,骨骼硬,他的怀抱却意外温暖。身躯像树,高挑挺拔,性格像树,守候无声,长得却像花,有时候比花还好看。眉眼比花色浓,嘴唇比花瓣薄,微勾的眼角比花媚,微笑的模样比花艳,还有花香。 我迷恋他的怀抱,迷恋这种香气,我喜欢靠近他的脖颈,细细地去嗅闻。刚开始他纵容我这种行为,后来就会把我推开。他让我在外面不可以随便对别人这样。我以为这对他造成了困扰,所以真正懂事之后,我没有再对他这样过。 昨天我们吵过架。今天他又要回学校了。昨天晚上我又没忍住给许芝意写了一封信,写完后,我又从中间撕成两半,捏成两团废纸,最后扔进垃圾桶。 我知道我自己很笨,我吸收知识的速度总是比别人慢那么一些。我拼尽全力去考试,也只能取得一个中上的水平。我不善于表达,但是对于任何人,我都能清楚地给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感觉。那时候的我还喜欢许芝意,这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她不在我身边,尽管她不爱我,可是我天生就犯贱,我天生就叛逆,我天生就要我这一辈子都可能得不到的爱。我哥沈择遇在那个时候在我心里就已经替代掉许芝意,由此,我得出一个推断,我也喜欢沈择遇,我要像爱许芝意那样去爱沈择遇。我觉得这比讨好许芝意容易很多,因为我哥并没有我妈那么冷漠刻薄,我不需要我哥也同样去爱我,我只想让他不那么一直抗拒我。我只想让他可怜可怜一个执着的笨蛋。 毕竟整个世界上,我好像找不出任何一个能替代掉沈择遇的人,我的哥哥只有一个。 下午,沈择遇准备回学校。我和他竟然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难以置信。沈择遇的个头已经比我高很多了,我要站得很远,才能不需要仰起头去看他。但是我没法不靠近他,说实在话,我不喜欢这种仰视别人的感受,我更不喜欢他避开的眼神,这令我的后脖颈和我的心脏都一起酸胀起来。我知道他在疏远我,我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疏远我,我好像惹他生气了,又好像没有。因为沈择偶昨天说过不是我的错,但是他却不愿意理我。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急得跳脚,在那里猜来猜去。 他别开的脸,像厚重的钝刀,即使磨不出伤口也能磨出一阵炙烧的辣痛。我和他好像在打一场游戏里的擂台赛,他对于我来说,致命的吸引力无限膨胀,足以让他重重拳击将我打倒。我们两个不再是平等的关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台上的我眼里的他被荣光加冕,而我只能趴在他的脚下做一个匍匐的俘虏。 这当然令我很不甘心。我忍着心脏被磨开的疼痛感,忍着灵魂被打倒的挫败感,我走上前,靠近背起书包的他。我没有喊他哥,而是说:“沈择遇,你不要不理我。” 好卑微的语气,好下贱的自己。我流泪了,十四岁的我纵然不懂爱,也知道什么叫丢脸。我从来没有在许芝意面前落得这样难堪的下场,原来沈择遇已经成为了我人生中很多次的例外。我哭到泣不成声,捂着脸,躲开沈择偶伸过来的手。 我一个人用手背抹干眼泪,我的视线也不再模糊。我看见沈择遇还站在原地,他看着我,然后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的手背黏糊糊,湿哒哒的,我偷偷用他后背的衣角擦干净,我要把我所有的难堪都抹在他身上。 哭过后的嗓音很轻很哑,我就用这种声音和我哥说:“哥,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会喜欢你。” 我哥把我推开。他握着我两边的肩膀,蹲下来,直视着我,用指腹摸了摸我的眼角,我听见他的回答:“哥没讨厌你。” 他又再一次把我拥进怀里。我感觉有几滴液体砸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点湿,可是我知道我的眼泪又不会从天花板掉下来。 我第一次因为一个拥抱,感到心脏不受抑制地狂跳。我有点害怕地说:“哥,我好像快得心脏病了。” 沈择遇把我的脑袋摁紧在他的胸膛上,又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他结束这个拥抱,背着书包离开了。他没有说再见,那时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真正意义上分开。 我的喜欢太直白,太guntang,我的爱是洪水猛兽,它如果倾注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上,注定只能被他摄取走我的三魂六魄,令我变残缺,变麻木。所幸,我哥说过,他永远也不会讨厌我。我还不知道永远不是量词,只是一种程度副词,没长大的我信以为真,没有自束性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潮澎湃。 我是故意走在河边的人,开始每天都在期待被回应的潮水打湿。我喜欢我哥的脖颈,喜欢我哥的胸膛,喜欢我哥留在我掌心的温度,我好像一直在喜欢这些抽象的瞬间,有时是刻骨铭心的悸动,有时是抓耳挠腮的渴求。渴求进一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进一步。我哥和我牵手,和我拥抱,他好像以为这些就足够了。因为我们是兄妹,是没有血缘的兄妹,所以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课本上的知识没有告诉我,兄妹之间可不可以做这些事。meimei趴在哥哥的身上,嗅闻哥哥的脖颈,靠在哥哥的胸膛,和哥哥在被窝里牵手,一直到掌心发黏发汗。学校没有这种课,老师不会提这些问题,我也并不是优等生,但在喜欢我哥这件事上,我拥有无师自通的学习能力。 我哥用冷静又包容的眼神,接纳我飞蛾扑火的靠近。这些以兄妹之名做的事,给我带来甜蜜的感觉,然而这些都是一种盗窃。还好我哥和我一起,他也是共犯。 我们渐渐长大,我哥渐渐不再那么温柔。虽然他不会抗拒我,但是他会禁止我越过界限。我上过学校的生理课,我知道什么是界限。人身上有一种东西叫荷尔蒙分泌,我每次看着我哥,我都能感到身上的血液循环在加速流动。我总是忍不住贴近他的身体,用鼻尖嗅着他身上的花香,那股令我安心的味道。我毫无保留的依恋,我哥一定心知肚明,并在这段关系里掌握着隐秘又笃定的优势。我们在血缘上从未相连,但是我们从灵魂里认定相熟。我把我自己的额头贴上我哥的,他只会抚摸我后背垂落的发丝。他不会做更多事情了。他也只能这样。虽然我不在乎界限,但我哥划得清晰,态度分明。 姥姥家的冬天不会下雪,我在京城的时候见过雪,但从来没有留恋过。没有人愿意和我玩雪。过年的时候,许芝意会带我去走亲戚,尽管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也清楚我自己,只是她摆出来的一道面子。还好我现在是在没有雪的姥姥家,我不用一个人堆雪人,不用怯生生地串陌生人的门,我有姥姥,我有我哥,有人陪我一起放鞭炮。 姥姥给我红包,我哥也给我一个红包,我又长大一岁,我十五岁了。我站在大门旁,看着门外陪小孩子玩烟花棒的沈择遇,没作声。我想着,我哥也长大了一岁。他成年了。 我虽然没成年,但是我哥成年了。成年后就可以干很多事情。我盯上我哥拿着烟花棒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比我的大两圈,刚好能把我的一只手全部裹紧。我突然想和我哥在新年第一天牵手。 于是我照做了。我拉起我哥的衣袖,我们在房间里十指相扣,紧紧相依,在鞭炮声中对视,他的睫毛一张一合,打开我,又扑灭我,他的眼里泛着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注视着我,安静到无需多言。 他是巨大的海洋,极力掀起的波澜也会瞬间无痕。我却是一场雨,落到他身上就会失去自己的形状。我和我哥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我听见我哥的一声叹气,他擦掉我的眼泪,语气有点无奈:“怎么又哭?” 我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保持着一个依偎的姿态,没有说话。 家里的座机坏了,我哥重新给我买了一台手机,我曾偷偷给许芝意打过电话,可能是被标记成sao扰号码,她从没接过。昨天我想和她说一声新年快乐,我试着打出去,却打通了。许芝意的嗓音依然熟悉到令我抗拒,她说:“中考后我来接你回去。”我说我想一直住在这里,可能是我这五年过得太快活,竟然忘了,她从来都不可能留给我选择的余地。果然,她在下一秒就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新年快乐。我哭了很久,我不害怕回到冰冷的别墅,我只是不想和我哥分开。 我们吃完年夜饭后,我和我哥一起出去放烟花。绽放的瞬间定格在他的眼中,他看烟花,我看着他。烟花易散,我知道我们也迟早会分开。我们在冬夜里裹着厚棉被,我们在那一刻的拥抱似乎也化成灰色的尘埃。没有下雨,没有下雪,我和我哥的相拥却像墨雨落在白雪地,触即消融。我们亲密无间,却有悖常论。 我哥锋利的眉眼在黑漆漆的碎发下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窗子泻下来,落在他的眼里,铺上一层银霜色,倏然弯起时会融化成一注汪泉,浅浅地让我溺下去。 我用很轻的气音在他耳边说:“哥,新年快乐。”我还想说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可是我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哥“嗯”了一声。 “哥,你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我问他。 我哥弯眼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眼下会浮起一个很浅的卧蚕。我哥做什么表情都很好看,可是我最爱他笑起来的模样。 我哥说,如果我能帮他实现,他就告诉我。 我摇摇头:“你还是对我说新年快乐吧,愿望说出来就不会实现了。” 沈择遇说好。他的嗓音压得很低,我们靠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几乎贴上我的脸颊。 “新年快乐,江梨月。”他直接叫我的名字,眼神流露出专注的柔情。 他的气息细细密密缠绕在我的心上,淡淡的花香味裹住了全部。我只能不停地用鼻尖蹭着他的脖颈,笨拙地抱他,一遍一遍地抱,我只求此刻,停留在分秒间。我和我哥温度共存的瞬间,都会成为我封存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