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起

    那是一个还算凉爽的春初，楚烈九岁。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车上，趴在车窗上看着一路景色向后飞逝，在一片郁郁葱葱中穿行了有两个多小时之后，车渐渐变慢，终于停在了一座寺庙门口。

    楚烈的父母下车牵着他走进去，寺庙墙皮是红色的，由于经历了很多年的风吹日晒之后，鲜艳的红有些褪了颜色，变成了朱砂一样的暗红。楚烈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硕大的香炉，还有各种各样繁忙的、匆匆走过的僧人。楚烈的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紧紧抓着孩子的手，而楚烈也很自然地往某一个方向走去，他们一家人渐行渐远，等到三个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楚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楚烈眨了眨眼睛。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传说中的妖精志怪之类的东西迷了眼。他从来不乱跑，但是现在他却离开了父母，独自站在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院子前。刚刚耳边的声音还很嘈杂，但是现在，什么人声都没有了。楚烈耳旁吹过的是风，伴随而来的还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鸟儿站在枝头欢快地吟唱歌谣，这里很安静，比刚刚的地方更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场所。

    楚烈鬼使神差地迈入小院。这里和寺庙完全不一样，墙身是深蓝色的，地砖是深灰色的，整体都是冷淡而又清爽的风格。楚烈绞尽脑汁地想，他在课本上看过的各种山寺，都是红色的。

    楚烈的运动鞋踩在地砖上有点打滑。他一步一步接近小院的主屋。主屋的门口放着一只大香炉。楚烈垫脚探头去看，香炉里面没有香灰，看上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可香炉周身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息，比寻常的熏香都要更好闻。

    楚烈轻轻拍了拍那只大香炉。他越过屋子的门槛走近里堂，里堂很大，但是什么家具都没有。空荡的四周可能都为了衬托最中央的一尊雕塑。那尊雕塑雕得栩栩如生，看上去并不是用普通石料雕刻的，或许是玉。楚烈想，去哪里能弄到这么大的一块好玉呢？雕像有一米六那么高，五官精致，像一个真正的活人。

    楚烈看的有些呆滞。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见过许多宗教雕刻，它们加在一起都没有面前的这个女人美丽。雕塑拥有纤长的眼睛，柳叶眉，还有一张小巧的嘴。她不慈祥，也没有给人一种可亲近的感觉，她不笑，眉头蹙着，眼睛也不是微眯起来的，而是平静的看向前方，如同谁也不关心那般。她穿着飘带和开襟的外套，里面是襦裙和各种繁琐的挂饰。楚烈向上看去，她盘着头，剩下一半的头发散下来，头上装饰着几枚首饰。她的左手紧紧握着放在胸口，右手则是向前伸出来，托着什么东西。

    她像敦煌的仙子，又像佛教的菩萨。楚烈伸手抚摸女人的衣角，玉温润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一直传遍身体，恍惚中他又产生了错觉，犹如他捏住的这一块裙角不再是坚硬的，而是柔软的，真正的布料。

    楚烈缓慢用两指揉搓着那片料子。

    “菩萨。”他带着童真的声音有些显得幼稚，“我在哪里见到过你么？”他发出诚恳的疑问。他仿佛是已经见过这尊雕塑几千乃至几万次了。

    楚烈知道死物是不会回答的，而他也仅仅是问问。他有些出乎意外的失落，仿佛面前那平静的女人真的能活过来一样。楚烈撇着嘴，几乎要嘲笑自己不知所踪的行为。他松开手，转身想要离开。他在这里已经待的太久了，父母或许已经在焦急地找他了。但是在他把身子转过去的那一刹那，猛然间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那声音如此之大，几乎要轰穿他的心。

    “别走。”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楚烈震撼，他惊愕地转头，看见玉雕塑冲他眨眼睛。

    楚烈小跑着过去，他的眼中浮现出惊人的景象。那美丽的菩萨，正在挣脱那冰冷玉身的桎梏。

    她先是疯狂的眨着眼，玉化成碎片在她眼周飞散，慢慢的露出完整的脸。那张脸是如此的摄人心魄，柔嫩的肌肤，渐渐染上颜色的唇，还有那双浅褐色的双眸。整个世界都随着女人的苏醒而沾染上颜色，楚烈感觉他和女人之间的路程被无限的拉长，空间也被延伸。他用尽力气奔跑，可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靠近菩萨一步。

    慢慢的碎片越来越多。她已经大半个上身都化作人类。她向楚烈伸出手，指尖的温度几乎要隔空传到楚烈手心。

    “菩萨！”楚烈叫到。他都快能够触及到她身上的飘带。

    他后脚用劲向前一扑，想要扑向她。在指尖和指尖接触的一瞬，一切都又在此凝固。楚烈眼前五彩缤纷的颜色猛地全部收回，漂浮的碎片闪烁出金色的光芒，争先恐后地向女人奔去，吸附在她身上，又再次变成一座牢笼，试图困住她。

    那些碎片沾在她身上极速凝固，拼接。楚烈看着女人逐渐石化，但他还是没有缩回指头。皮肤触感上的温热逐渐消失不见，在最后一丝颜色被玉石覆盖之前，她张嘴，冲着他浅浅的比了两个口型。

    他们离得不再那么遥远。楚烈清楚的将那两个字念了出来。

    “再见。”

    “楚烈！”一声呼唤传入耳朵。楚烈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搭上肩膀。他打了个哆嗦。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是母亲。她皱着眉头，轻柔地拍了拍楚烈的脸。楚烈这才真正意义上的“清醒”过来。

    “我…………”楚烈慌张地攥了攥拳头，被手中什么物件咯了一下，他跟在母亲后面，趁她不注意时才摊开手，手中安静的躺着一枚玉制品，一枚小小的，并不慈祥的“菩萨”。

    他跟着母亲走出这件无人问津的庙宇。庙旁的山还是那样威武，森林也还是如此茂盛。楚烈觉得自己恍如隔世，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仅仅十几分钟。

    楚烈还在紧紧攥着那女人给他的礼物。他在彻底离开前回远远地望去，庙里还是她一人，姿势也同样几乎还是那个姿势，只不过她伸出的右手缩了回去，和左手一样覆在胸口上。

    “法师说，这里是其他神仙的庙。”楚烈一边走着，一边听母亲唠叨。“你千万不要得罪人家，那仙人并不是寺中的佛陀菩萨，而是来自于其他的地方。你没有乱称呼人家吧？”楚烈心虚的眼神四处乱晃，他又怎么敢说，如果叫错称呼算是一种冒犯，他早就把人家得罪了个遍。

    有一阵风拂过他的脸。仿佛是那女仙听见了他心中所想，悄悄对他说无妨。

    手心的玉菩萨正发着热，楚烈手心贴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速。那咚咚声回响在安静的古寺里，如雷贯耳，此刻只有楚烈和女人能听得见。

    楚烈托着玉菩萨贴近自己的唇瓣。他呼出一口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

    “如果还有下次见面，告诉我您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