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嘉】囚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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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嘉靖四十四年的七月,一道上谕将海瑞从兴国调往北京。海瑞在兴国过得苦,到了北京更是拮据。北京风云变化,朝廷里的纷乱远超乎他的想象。他被赵贞吉罚了俸,日子过得愈发艰难起来。 海瑞又梦见他。嘉靖那张脸频繁地入梦纠缠着他,使他不得安稳。他惦念着嘉靖说的那句莫名的话——命运。 海瑞誊抄奏疏时忽然想,也许真有命运一词,是命运指引他要做这些事。 他看见那奏疏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呢?海瑞想不出来。他这三年总能在梦里梦见那个人,此刻却想象着那个人冰冷地审视着自己,看着他写那样的奏疏,冰冷漠然地看着,然后—— 听说嘉靖发了好大的火,他从没这么生气过。又听说皇帝要兴大狱,抓了好些人。三法司要审他,审到一半又被上谕叫停。五月初说要翰林院、国子监和都察院的人和他辩。海瑞知道,这些都是幌子,逼他就范的幌子。 那封奏疏到底是明发上谕使天下百官都看了。海瑞只陈述事实,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嘉靖却要全大明朝的文人都来攻讦他,驳倒他——他要使海瑞受到道德的极刑。 海瑞并不畏惧这些什么翰林学士,什么进士。他上书为的不是这个。 因此当海瑞真的看见太监大张旗鼓地要洒扫牢房,甚至备了把金贵的椅子时,他心中忽然升腾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终于来了,海瑞想,他聪明的君父大概已想出制服他的招数了。 牢房的门打开又合上。海瑞坐在角落里并不抬头,心却好似要跳出来般激动。他听见布料摩挲的声音,是嘉靖揭开了披风的兜帽一角。他向着海瑞道: “抬起头来。” 君父的声音并没有使海瑞抬头,海瑞俯下身子跪在了离嘉靖几步的地方。他伏下的姿态那样低,正如一个死囚面对掌控生死的帝王那样。他太瘦,隔着衣领都能窥见脑后的颈骨微微凸显着。 嘉靖坐在那张铺了杂草的塌边,审慎地望着海瑞:“朕方才让你抬头。你为什么不抬头?” 海瑞的声音都在颤抖,激动地颤抖:“臣不敢。” “你怕朕了?”他嗤笑:“未必。你要是怕,就不会说出那样畜生的话!” 海瑞道:“陛下若这样看臣,臣甘愿伏诛。” “你想死?”嘉靖伏下身子望着海瑞,冷笑起来:“你巴不得朕杀了你是不是?” 海瑞仰起头望着他,承认道:“是。臣已决心要死。” “你想做比干?”嘉靖露出了那种揭穿他阴谋般的得意笑容,“奈何朕不是纣王。” “况且——”嘉靖的眼睛里忽然闪出那种仿佛已洞悉一切的光,他切齿道:“你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朕早就看的一清二楚了。” 海瑞仰头道:“臣上谏并不为博名。臣上谏是为了救大明朝,也为了救陛下。” “你还要救朕吗?”他扬了扬眉,轻轻说:“你先救救你自己罢!海刚峰。” 嘉靖捏住了海瑞的脸,更贴近他,声音百转千回的,像是故意要勾着他般:“你是不是一直以为,那天在玉熙宫里头,朕给你吃了什么仙丹?还是什么——春药?” 海瑞绷紧身子。 “你本就是个至阳至刚的人,那个会伤了你,不能给你吃。” 他紧盯着海瑞的表情,看见他由困惑到惊愕,嘉靖笑的更开心了。他故意一字一字慢慢说着那足以让海瑞坠入地狱的话,声音漏进海瑞的耳朵里,缱绻温热:“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骗你自己——因为你违背了圣人教诲,不仅忤逆犯上,还对君父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你母亲不是说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吗?你就是这样待你的父亲么?圣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嘉靖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不愿错过这以道德的滚刀凌迟海瑞的瞬间。 海瑞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嘉靖的声音依旧在他耳畔回响着,越靠越近,乃至海瑞都能闻到淡淡的药气萦绕在他身边。 但很快,嘉靖又宽仁地说:“不要紧。圣人宽不宽恕你又有什么打紧的?君父在这里,君父恕你无罪。”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语气如慈爱的长辈逗弄膝下幼子,“跟朕说说,你这三年里,是不是日日夜夜都想着君父?” 嘉靖伸手摸了摸海瑞的脸,诱哄着他说:“你心里还是有朕的,是不是?” 海瑞惊恐地睁眼望着眼前人。那张脸仍是美丽的,却无可掩饰的正在老去。他眼角的皱纹又添了许多,两鬓花白的头发再遮挡不住。可他望着海瑞的眼神却是兴奋的,乃至眼睛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胜利者的得意洋洋。 他又去摸海瑞的眉骨,喃喃道:“你总是皱着眉。有多么大的事儿过不去呢。”嘉靖话锋一转,温声软语道:“这几年你在兴国裁抑豪强,清剔浮粮,厘jian去弊……朕都听说了。又有人说你常常入不敷出,不仅俸禄不够用,还要自己贴钱进去。日子不好过,官不好当,朕都知道……都知道。” 这话无疑是戳着海瑞的心了。海瑞跪在他跟前,忽然茫然而委屈地抬起头,眼睛里蕴满了泪。他恰像是寻求庇护的信徒,因心生绝望而最终跪倒在了神主面前。君父轻抚他的背,安抚着他,使他枕在自己膝上。他甚至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海瑞紧蹙的眉。 …… 理智轰然倒塌。海瑞再也不是三年前初次见到君父时,对他怀有憧憬与畏惧之心的臣子。他不再被动地要君父牵着他的手去教。他有些急躁,但被慷慨多情的君父包容着。他教海瑞别急别急。 君父那双眼睛像是漾着一池春水般。他一点都没有变,即使年岁渐长,身上也透出一股情欲滋养出来的风韵。海瑞不肯再去看他的面庞,可即使不去看他也知道,那双溢满了情的眼仍望着他。他鼓励般摸海瑞的头,喊他的字,“汝贤,汝贤……真是好孩子。” 他洞悉海瑞心底父亲缺失而带来的空洞与渴望,他知道怎样折磨他,怎样勾引他,怎样让他堕落,他什么都知道。 “我要死了……”他痴痴地喊,“海瑞,我要死了……” 海瑞颇心酸地望着他,又恨又禁不住要去搂着他,仿佛要将心都剖出来献给他一般,苦涩地呢喃:“我会陪你一起死……一起死……” 极乐与极痛如排山倒海山崩地裂般向他涌来。海瑞惶恐地想抓住什么,可他什么都抓不住。君父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不……” …… 海瑞猛然从荒唐的幻想里醒过来。 四周的一切都维持着原先的模样,嘉靖仍坐在他面前,饶有兴趣地凝神望着他。那张脸离他那样近,看起来与想象的那样神似。海瑞出了一身冷汗,如同噩梦惊醒般恍惚不已,不知是梦是真。 邪念到底是因他而生,还是本就深藏于海瑞心中呢?他不知道。或许嘉靖已经看出他的不安,看穿他的邪念,亦或者那样似梦似真的旖旎场景本就是他所期望的。 他在试图击碎海瑞。 “你哭了。”嘉靖直言道。 海瑞伸手摸了摸脸,他脸上只留了两道泪痕,眼泪已干了。 “别哭,别哭。” 海瑞道:“我知道陛下想要什么。” 嘉靖眼睛一亮,嘴角扬了扬:“哦?你知道?” “我知道。”海瑞道:“但陛下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也要让朕猜不成?”就在那一刻,嘉靖那张脸冷下来了。 他低垂着眼睛,心中仿佛是在飞快地思索着,很快他要笑不笑道:“你还不知道吧,王用汲眼下就关在你旁边。” 嘉靖说这话时声音也放轻了,仿佛隔壁真有什么王用汲般,“要不要把他也叫来?” 王用汲的脸一下子浮现在了海瑞的面前。海瑞望向嘉靖,皱眉道:“我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强作镇定并不能掩盖海瑞的慌张——他显然低估了君父的招数。 “王用汲说不定知道呢。”这话颇让人浮想联翩。嘉靖好整以暇地继续说:“王用汲是二十三年的进士。朕记得那一年进士里头数他最年轻。文章写的漂亮,人也端正,就是见了朕头都不敢抬,忒胆小了。如今朕瞧着他的胆子属实大了不少,是你教他的?” “都说你跟王用汲有伯牙子期之交。实话告诉朕,你与他只是君子之交吗?” 王用汲变成一把匕首,此刻正被嘉靖攥在手里。笑靥如花的君父,瞬间就成了杀人诛心于无形的刽子手。 海瑞闭上眼,他知道这是计,却不能辜负好友,跪在地上辩驳得苍白无力:“王用汲从来没有参与过臣上疏之事。请皇上看在他——是忠臣的份上,不要追责于他。” “王用汲是君子。你要做置他于死地的小人吗?”嘉靖端详着他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朕不想杀你,乾上乾下,命中注定你我该相逢。可是你如此冥顽不灵,是你在逼朕杀人。” 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你的发妻还有身孕,家中尚有老母,朕不想追究他们。可是你总要为他们想想。没有你,他们如何能活下去?你这难道不是要害死他们,不是不忠不孝吗?” 海瑞闭目,心中痛的犹如针扎。他已决心弃小家为大家,已决心要赴死要以身殉他的君,殉他的道,只是眼前人仍固执地不知不闻不问,他所做的一切,竟要化作飞烟幻梦。 “只要你认错。朕就在这里,你说你知错了。朕立刻就放你出去,让你去国子监念书,有了功名,再到地方历练几年,再回来就可以入阁拜相,光宗耀祖。不仅是你,你的家人,你的好友,你的子孙后代都会以你为荣。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吗?朕都可以给你……” 海瑞睁眼看他,颇悲悯地望过去,缓缓摇了摇头。他早已心如死灰,终于在此刻断了最后的念想。 嘉靖更贴近他的脸,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难道就不能向君父认一回错么?” 海瑞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他手上拷着铁链,连抬起手臂的力气也不剩,只能望着那张已近迟暮的面容。“陛下从来都知道臣为何写这份奏疏,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臣不会阿谀奉上,颠倒黑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我的奏疏,陛下大可以当做从来没有看到过。” 他说罢便闭上眼。 阴阳相生。如果说从前,那个天平还能勉强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直到此刻海瑞已经知道,他跟眼前的人,他们这杆天平早已失衡,他们最终会一起坠入深渊。 海瑞听见一声痛苦的哀嚎,是病龙因病痛而蜷缩起来痛苦地咆哮着。君父伸手狠狠地抽了海瑞一巴掌。那样高高在上,手握天下兴亡之人,力气却那样的小。海瑞甚至没什么痛感,只是后退了两步。 但那似乎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嘉靖背靠着墙,眼睛微微闪动着,气的浑身颤抖。 他咬牙切齿道:“混账东西。” 海瑞身上出了一层黏腻的汗,他也微微发抖着,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即将栽倒在地的嘉靖。他大叫道:“快来人——” 嘉靖栽倒在他怀里,微微地喘息着。慌乱里,他又抽了海瑞一巴掌,指甲骤地划过海瑞的脸,划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