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二合一，3200珠加更）

    一路上诸多草木纠缠，除了它们，还有虫豸和蚁鼠不时蹿过脚下。殷云度本来并无所谓，直到一只猛然窜出来的黄鼠狼把洛瑶吓了一跳，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毫不客气地释放了威压。

    玄龙是太古遗族，在天地万物中，他是最强大也最尊贵的血脉，对一切孱弱精灵都有着天然威慑。释放了一缕龙息之后，这些草木虫鼠果然消停了很多，两人前进速度也快了不少。

    一开始周围只是些低矮的房屋，直到跨过一座石桥，眼前豁然开朗。

    溪水的潺潺声是寂静的栖霞谷中为数不多的声响，早已无人居住的楼阁街道彰显着往日的繁荣与热闹。

    记忆渐渐复苏，洛瑶的脚步轻快了些许：“我记得这家，卖的梅花糕可好吃了。这家衣料铺子，我娘带我来做过衣服！这是、这是泥头李的摊子，他脾气差，但做的泥偶活灵活现，点上眼睛还能跟你说话呢……”

    她语气欢快，衣袂蹁跹，殷云度跟在她身后，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离了灯光笼罩的范围，他的身影渐渐被浓郁的雾气缠绕。栖霞谷曾经是日不落之地，永远被夕阳灿烂的光辉照耀，但被归墟吞没之后，这里剩下的，只有大雾之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一股阴郁的情绪从心底翻涌上来，他停下了脚步。

    “君上，你怎么了？快点跟上呀，我们还没找到照夜灯呢。”察觉到他落在身后，洛瑶停下了步子催促。

    殷云度不应答，她只好提着灯靠近他，于是黑暗又从身边退去，他重新回到了光明笼罩之地。

    “洛瑶……”他慢吞吞地问，“你会不会恨我？”

    洛瑶怔了一下，被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惊呆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发烧了吗？”若不是她夫君实力高超，洛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这山谷中的鬼怪给附体了。

    殷云度：“可我娘就恨我。”

    他伸出手，看着浓郁的雾气从指间窜溢而过，恍若轻云，仙气的背后却是无数条生命。

    曾经，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娘亲那样对待他，对她怨过也恨过。

    直到他站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这个地方对他不遗余力的排斥，耳边环绕的，是无数生灵无声而悲怆的哀嚎。

    他是玄龙之子，有些血债，从生来就注定，从来谈不上无辜。

    就连他的妻子，也是因为这场毁天灭地的闹剧而失去至亲，背井离乡。

    洛瑶为什么不恨他呢？连母亲都恨自己。

    “我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也无所谓恨与不恨。”洛瑶想了想，认真回答。

    她当然认为归墟坍塌和渊渟君脱不开关系，在这件事上，渊渟君至少要负一半的责，可这一切都和小龙君有什么关系呢？

    既不是他令归墟坍塌，也不是他让栖霞谷的子民葬于洪潮，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不过是个未出生的孩子而已。

    可被母亲折磨的是他，失去了父亲的是他，如今背负骂名的依然是他。

    不是他做了这件坏事，但这件事的恶果，他却都尝透了。

    洛瑶又怎能去恨他？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望着雾气凝聚的某处虚空，轻声喃喃道，“我不恨我娘，她是对的。”

    哪怕琼玉夫人的所作所为无论谁来评价都要道一声荒谬，可殷云度不这样觉得，被人强行按在负罪感里长大的孩子，是自觉生来有罪的。

    这一瞬间，洛瑶忽然了悟，难怪他总是不断向自己索求着爱，确认着爱，因为他渴望着这件事，却又打从心底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洛瑶抿了抿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是吗？”

    她深吸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在你心底，我们的孩子也是有罪的吗？”

    “什么？”殷云度蹙眉，“当然不是……”

    “可按照你的说法，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有罪，那他们自然也是生来有罪的。”洛瑶逼近一步，“所以他们应该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赎罪，哪怕还没出生，也应该背负起数万条人命的血债——你觉得这公平吗？合理吗？”

    二人四目相视，对峙片刻，殷云度率先移开了目光，他叹了口气：“洛jiejie，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瑶握了握拳，语气些微冷硬：“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下次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或许是自私吧，可这就是她永远无法认同琼玉夫人的地方。

    如果罪孽隔着血亲相传，那就是逼着她承认她的夫君有罪，她的弟弟有罪，逼着她把沉重的枷锁套上自己在世间唯二挚爱之人的脖颈。

    洛瑶冷着脸，看起来十分不虞。殷云度有点懊恼自己把她惹恼了，洛瑶本来就怀着孕，自己不应该这样惹她生气。

    顿了顿，他放软了语气去牵她的手：“洛jiejie，别生气了，这话就当我没过脑子……”

    洛瑶嘟囔：“本来就是。”

    殷云度把气呼呼的妻子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蓬松的发顶上轻柔摩挲。

    她是那么柔软、娇小的一团，可很神奇的是，在抱住她的这一瞬，他内心的不安就都消散了，余下的唯有安宁与平和。

    他不曾拥有过她时，从未意识到自身的任何缺憾。可当他拥有过洛瑶之后，才意识灵魂的那一角空缺就这样被填满了。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或许他是为了找到这个人，才出生于世间的。

    洛瑶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原本就不是较真的人。两人抱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因为怀孕变得喜怒无常，而小龙君还愿意包容她、体贴她，主动道歉与她和好，洛瑶也就生不下去气了。

    “好啦，放开我了。”她有些羞赧地推了推他的胸膛，照夜灯还没找到，还是正事要紧。

    一挣，挣不开，殷云度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语气也冷了下来：“小心，雾气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