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源 - 经典小说 - 江湖夜yin雨(武侠 高H)在线阅读 - 渺万里层云

渺万里层云

    

渺万里层云



    天都之雪,终年皑皑。冬影徘徊,四季如一。

    天都四处都是巨钟鸣声,一般只有重要之人去世,才会鸣钟。随着叶骏霓上山时,钟声就如同山上的飘雪,浩浩荡荡,落了人满身。

    是殷疏寒的送终之声。天都的冬影是落在巨钟上的雪花。

    雪色与月色在云峰的缺口处翻涌。殷疏寒的尸首在轩辕台下,血rou模糊,此时却天地为墓,风雪送行,迟迟钟鼓高山长夜,袅袅哀思不绝于耳。

    叶骏霓小小的身影领着众人上前,她自从回到天都,便不受人待见,只有公孙灵驹还和她正常交往,此时公孙因为是旧派心腹,新派反扑的危急存亡关头,公孙求救只能通过她。

    叶骏霓还记得兰提当时的恩情,她擦了擦眼泪:“寒掌门的死讯传来后,意掌门斗志全无。好在寒掌门是新派的核心,群龙无首,他们也没有之前咄咄逼人。但是意掌门再颓废下去,清宵紫金盏的毒株恐怕就要遍布天都,冬影被废,春涧盛行,长老们也都好像疯了。”

    清宵紫金盏不是邪花,石不语让它杀人害命,春涧心法更不是邪法,神秘的西原女子带来了殷疏寒的口谕以及返老还童的诱惑。

    妙月给叶骏霓看胡笳的画像,叶骏霓点头:“是她。就算脸孔有差别,神态也是一样的。”

    此时妙月才知道世上真的有石胡笳这个人。就像她和商艳云很相似,世上相似的母女也有很多。鸣石之声,指的是以乐器胡笳命名的人吧?

    石不语没有分身术。她承认了净山门的尸身是她所为,但是没有承认几个月前九雷岛的。妙月道:“可我也觉得很奇怪,张洄淮告诉我,那两具尸体样子很像净山门的死者,那肯定是死于欲女心经之手,但石不语是在那之后才遇到商艳云的。这……”

    兰提皱眉:“说不通的事,那就是有人撒谎了。”

    “她和她女儿胡笳分头行动,可根据叶姑娘的消息,胡笳两个月前离开,根据时间推算,她亲娘人在丹枫的时候,胡笳已经回来了。殷疏寒、石胡笳、石不名……他们放弃了石不语。殷疏寒应该无所谓石不语的死活,不过石胡笳和石不名都无甚反应,想来重要的情报应该都捏在石胡笳手里。石胡笳才是会做痴毒的人。”

    兰提分析完,妙月也想通了:“胡笳肯定比你小,跟我年岁相仿。她还不用担心青春年华逝去,那她会做痴毒,绝对是为了石不语的要求。只是石不语走火入魔,对漱泉山庄和春涧心法的前途都不太关心,胡笳以前为她的痴心妄想,绝对少不了前后奔波,现在却这么绝情,应该是对石不语很失望。”

    妙月理清这对母女关系后,九雷岛尸首凶手之谜,也没那么难回答了。撒谎的人只能是石不语,也就是意味着她在遇到商艳云之前,就会一点欲女心经。

    西原妙月没去过,她不确定那里会不会有云露宫人也不认识的欲女心经传人,毕竟云露宫也只到她阿婆戴柔女这一辈才有所联系。除了传人以外,还有一种可能,石不语听说了一些欲女心经的残章断句,但是自己修炼有困难,所以才需要商艳云指点。

    妙月的猜想很有道理,兰提却沉默了。他脑子里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薛若水和步琴漪紧跟着叶骏霓,山道并不复杂,却有很多残灯断桥,公孙在深山的最尽头,寒梅掩映。

    风雪让人声缥缈模糊起来,旧事昏黄堪比路道上残破的灯盏,时灭时明。人心叵测,灯语纷纷。兰提在风雪中蓦然有一种溺水感,他隐约地在往事的流水中喘不过气来。

    妙月注意到他的反常,抛开石家姐妹母女之间的残酷情感,靠近他:“你想到什么了?”

    兰提转向妙月,他面孔苍白:“我想,石不语与商艳云二十年前可能认识。”

    “啊!!!”叶骏霓忽然惨叫出声。

    妙月脑中信息混乱,她正要再问,叶骏霓已经回头:“有人!”

    叶骏霓没有直接将妙月他们带到关押公孙监牢的门口,那里有一位德高望重内力深厚的长老看守,还有许多弟子把守。且钥匙只有一把。叶骏霓担忧兰提会伤人,所以引路也引入了鲜为人知的小径,若兰提不是诚心帮忙,她也不至于毫无退路。

    正是因为这样的考量,以至于有人突然出现在小径末端时,心虚的叶骏霓大叫出声,她被身后笑眯眯的步琴漪一把捂住嘴:“叶姑娘,冷静一些。”

    薛若水挡在所有人面前,直到来人脱下斗篷,薛若水才松了一口气:“殷掌门。”

    殷疏意指向天边的月亮:“薛公子,你看到那些月下红色的波纹了吗?”

    月下只有苍凉的雪山。

    殷疏意垂首伫立于此:“我本想于今夜结束生命——”

    叶骏霓忽然在步琴漪怀里剧烈挣扎起来,步琴漪牢牢箍着她:“叶姑娘,别一惊一乍的。”

    “不过我夜问天命,儒释道都问了一个遍,今夜不宜自杀,宜雪夜散步。”

    “你们呢?你们来之前有没有问过苍天,今天是夜闯天都的黄道吉日吗?”

    殷疏意手持梅枝,神态肃穆,语气温柔,他直直地看向兰提:“兰公子,你算过了吗?你算过你会杀我师弟吗?你算过你会死在我手里吗?”

    兰提的剑出鞘像明日的晴雪,像吹拂白梅的微风:“在下不问苍天,只问我自己,是否决定要你们师兄弟都团聚在我剑下。”

    殷疏意的梅花隔开他的手与兰提的剑:“在下不仅仅是殷疏寒的师兄,也是天都的掌门。”

    妙月看这两个人僵持,忍不住想这老头神叨叨的,恐怕师弟死了,精神被打击太大,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

    妙月指了指天边的月亮,她呵斥道:“我上山前就对自己发誓,若是来救公孙的时候云开月明就万事大吉,要是浓云遮月就打道回府。殷掌门,你看天意都成全我们,你就振作一点,帮帮忙,有你帮忙,公孙好救多了!”

    根本没那回事,只是装神弄鬼,谁不会啊。

    殷疏意真的收手了,殷疏意的神志微微恢复:“老夫是天都的掌门,天都内乱,固然消灭新派对光复天都百年剑训有所助益,却也不是生死之仇丹枫山庄该管的,更何况新派若全死在兰公子手中,老夫若坐视不理,岂不愧对师门?”

    “薛公子,叶骏霓,你们引火上山,是为大罪。”

    薛若水不再忍受:“老头,你好啰嗦。引火上山,对你们这冰疙瘩一样的地方是好事吧,火还可以取暖呢。”

    “你真要看着邪法毒药毁坏你们门派百年基业吗?你们供奉的那些长老不多不少也快要一百岁了,春涧和清宵双管齐下,你们门派的老头老太死绝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就算攻下整个丹枫,中原又能容你几何?不要白白给石不名做嫁衣了!你不痛快点,天都永无宁日。”

    薛若水有他的怨气在,公孙灵驹被殷疏寒殷疏意拖累得要命,两派相争,都拿公孙开刀,无非是因为她是两代掌门共同培养大的。新派是想拿公孙威胁殷疏意,可殷疏意还真的就不想办法救公孙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叫人恼火。

    殷疏寒有能耐毁了天都剑峰百年基业,那殷疏意就是那个递刀子的。旧派的苦梅长老第一个被逼死,殷疏意还在这纠结殷疏寒死不死呢。

    薛若水看了眼兰提:“能打打,不能打往死里打!上!”

    兰提应声:“好啊。”

    妙月虽然不是很想挑战殷疏意,但也没办法,殷疏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是拎不清的样子。步琴漪拖远了叶骏霓,这丫头心智不成熟,恐怕要坏事。

    等他回来,殷疏意已经倒下。

    步琴漪讶异挑眉:“这么快?”

    妙月都不想说,殷疏意自从殷疏寒死了,就不太吃东西,浑身上下靠一口仙气吊着,没出几招,人就饿昏了。

    薛若水将他五花大绑,给他喂了点蜂蜜水,无情铁掌将他拍醒:“大爷,死者已矣,你能不能节哀?想想办法救救公孙吧,救救你们天都。”

    兰提摸走殷疏意的腰牌,这之后成为薛若水假冒殷疏意发号施令的重要凭证。

    真掌门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由妙月看着吃东西,假掌门在前殿与长老们商议对策。长老们见殷疏意一反常态,虽然奇怪,却也欣喜。

    天都剑峰的旧派多是正直之辈,只是少变通,唯掌门马首是瞻,结果殷疏意连努力都不努力,一味伤春悲秋,由着新派造反,此番行为属实令人难以理解。但是殷疏寒也干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事,大哥莫说二哥,所以新派旧派缠缠绵绵,纠缠着对抗了许久。如果没有石不语石胡笳搅局,天都的局面相当稳定。

    薛若水清点所有的长老人数,独不见两位长老,一个解是山,一个解是水,心下一沉。

    根据天都的记载,两位长老是双生兄弟,年过百岁了,内力深不可测。殷疏寒七十多岁,内力还可一破,这二位若是痴毒已服,春涧已练,后果不可估量。且从旧派的调查情况来看,确实如此。殷疏意懦弱犹豫,害人不浅,薛若水气得牙根痒痒。殷疏意这么爱退缩,当时他该主动进大牢才是。

    薛若水匆匆告知兰提,兰提默了片刻:“我在这,还帮得上忙,天都还有其余八九位这样的长老,若他们也南下,丹枫就彻底完了。”

    兰携的作风虽然荒诞不经,万分贪婪,但绝对能为丹枫积攒下厚重的本钱,即使对其他门派来说是残忍至极。且他总能别出心裁,或许解是山解是水在途中就会死呢。

    步琴漪远离了天都剑峰,他无法停留太久,否则会使听风楼主怀疑。步琴漪紧随两位长老下山,只是他势单力薄,兰提都没有和这两个百年如妖般的兄弟一战之力,更何况步琴漪。他一边揪心,一边给兰提他们传去信笺:“脚步极快,事态有异,不必再抱有不该有的希望了。”

    步琴漪的信笺同样到了兰携手中,至于兰携表情如何,妙月兰提是猜不到的。即使当初密谋时,他们都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但两位长老南下,北境冬影迫近,死亡如同酒杯中殷红色的淡影,在兰携的耳边咻咻地笑着,狂笑的赌客、懊恼的赌客都在接到信的那一刻变成了面孔青白的牛头马面。

    兰携沿着丹枫的长廊踱步,秋天已经给山庄内不可计数的枫树上了颜色。兰携给他的猛禽和珍鸟喂食,此时秋夜透明,秋风如火。

    兰携下令,对漱泉山庄发起最后的攻势。石不名即使被俘获,嘴边也有神秘莫测的微笑。即使她不能获胜,也不意味着她就输了。

    她想让兰启有在天上睁眼看着,丹枫是如何一步一步变为武林盟历史上被人唾弃的一页。

    石不名的监牢与石不语的隔了很远,这一年的秋天江湖门派的消息游荡,由于兰携对漱泉山庄下手太狠,门派对春涧心法的普及之追求又一次落空,即使门派们的讨伐上诉不绝于耳,兰携也不理睬。

    枫叶的边缘秋山般起伏,江湖上的言论也真真假假,红枫零落,是对日落西沉的追随,鹰隼所带来的信笺则都是对兰携的诅咒。

    兰携从来也没想过要被谁歌颂,他只是觉得,无数风,无数雨,都相当好玩,小招看不见真是可惜。宣天妩默默地跟着他,他们之间爆发过数次争吵,可兰携都是亲昵地吻吻她的耳朵:“让我再扔一次骰子,让我再赌一次。”

    他在赌,兰提和妙月何尝不是在赌?以毁去邪法为目的,以减少伤亡为准则,步琴漪的消息越看越绝望,那两个老人,不会在抵达中原前就去世的。

    即使天都剑峰的旧派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还有几个新派弟子负隅顽抗,但中间摇摆不定的大多数也默默有了主意。妙月时不时便祈祷,兰提不愿意跪天都的神祇,他一般都静静侍立她身侧,满目银白,这里没有他家乡的神与祖先。

    薛若水被揭穿不是殷疏意的那个下午,是个难得的晴天。积雪化为雪水,又变成血水。最后一株清宵紫金盏毁于烈火,新派弟子目眦尽裂,拉着几位支持新派的长老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妙月与兰提背靠背迎战,生死有时是一念之间的事。糊涂昏庸的殷疏意出剑时,龙吟凤鸣,响彻北境。疯疯癫癫新派弟子呆愣片刻,又发起进攻。

    人潮的喊声让妙月想起翁秋暝死前的形容,瘦骨嶙峋,青筋暴突。

    殷疏意一见此景,又犹豫不决起来,妙月也无法忍受他的懦弱了,干脆地一剑捅穿一个叫嚣的新派弟子,弟子血溅三尺,殷疏意竟不能回神。

    妙月提起弟子的尸首,恶狠狠地看了殷疏意一眼,替他发号施令:“天都弟子听令!意掌门久病,嘱咐我等替他行事!若今日有对殷疏寒这反贼的徒子徒孙手下留情者,便是天都武功传承断送的大罪人!”

    妙月趁机举起殷疏意的手:“见掌门之令,何不应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

    旧派弟子比方才振奋不知多少,即使殷疏意故态重萌,又要说什么都是一家弟子不要再打的昏话,清澈如雪的眼睛却和对视了。

    公孙灵驹久不见天日,眼睛不能适应强光,她微微眯起眼睛,薛若水在她身后给她缠上了缎带,她朝殷疏意一笑,也看向所有的天都弟子:“我的剑呢?”

    旧派大获全胜,殷疏意虽然赢了,却恨不得气绝当场,又衰颓下去。新派何去何从全看公孙的想法,但是她已出山,与几位长老夜谈,天都剑峰的局面就此稳定下来。

    妙月收到鹤林宫主来信的夜晚,悬而未决的问题——解是山解是水两位长老,也已经归尘归土,死在了离家乡万里遥的丹枫红叶下。

    以兰携之死为代价。

    享年十八岁的剑主,名为当浮一大白的浮白剑,被宣天妩擦拭过,入住藏剑阁,从此长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