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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有时尽(上)微H

    

旧时代的残党  (上)



    穿过通天的石牌坊,沿刷白垩粉的马头墙向前,看到一棵快被蛀空了的百年楷树,向左转,再笔直开个几百米,就到了苏家老宅。

    前清遗留的建筑,高墙斑驳,庭院深深。苏青瑶推开车门,走到大青石的宅门前,仰头望着牌匾上的题字,一时恍惚。徐志怀从另一侧下车,握住门环敲了敲。不一会儿,门童出来,迎两位进去。

    他们跨进门槛,迎面是一个天井,放一口大水缸,水面满是绿油油的浮萍。绕过天井,走近了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堂中已经坐满家中的叔伯兄弟。苏青瑶的父亲被安排在左侧的末座,身穿大褂,皮鞋油亮,通身教书人的气派。他手边站着的女人,一身黑棉布旗袍,头别白绢花。

    徐志怀携起苏青瑶的手,快步到苏荣明跟前,客气地鞠了一躬:“老师。”

    苏荣明见女婿进门,似是得意,可又碍着高数教授的风骨,要笑不笑地抬眸溜了一眼,继而转头示意身旁站着的妻子,叫她先领两人回房间安顿。

    女人点点头,领着他俩经过厅堂,台阶步步升高,二进门槛,又一弯,上了楼梯,到了西厢房。光线骤然暗了,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二楼的屏门雕麒麟送子,窗户雕葡萄与石榴,密密麻麻。

    卧房内的丫鬟还在收拾行李,见主人进屋,匆匆避到一侧。

    进到里头,继母坐着同徐志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要走。

    “对了,弟弟呢?”苏青瑶随口问。

    “在你祖母屋里。”继母有些心不在焉。“你正好去请个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去了顺道把连耀带回来,你知道,我不方便见老太太。”

    “晓得。”苏青瑶道。

    她送走继母,回来理好东西,预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徐志怀说要一起去。苏青瑶没理他,转身先往楼下走,高跟鞋踩着木板,啪嗒啪嗒响。徐志怀急忙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挤着仅供一人行走的木楼梯。

    老人的房间还在后头。

    他们穿过中庭,再进一层院落,走到门前。苏青瑶敲门,听屋里问了句“谁呀”,她顿了顿,一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时不知如何介绍自己,毕竟离开合肥的时候她才七岁,想了下,答“是我,苏青瑶,苏荣明的女儿。”

    “荣明的女儿啊,快进来吧,外头冷。”

    苏青瑶进去,看见老太太正搂着小孙子坐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什么。男孩低头玩着印着小人头的铁皮罐,瞧见苏青瑶,蛮懂事地叫了声“阿姐”。他胸前挂着一条金锁链,歪歪扭扭地缠着颈子,显然刚套上去不久。

    刚到十月,屋里就烧起了火盆,热得人心慌。

    老太太搂着苏青瑶同父异母的弟弟,甚是和气地问她:“好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次过来,住在哪里啊?”

    “还是以前的厢房。”

    “哦,”老太太应一声,干瘪的手捏捏孙子的脸,摸摸他圆滚滚的肚皮。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目光落到徐志怀身上。“小徐是吧,我常听荣明说起你。”

    “婆婆好。”

    老太太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徐志怀,良久,用力点头。“蛮好蛮好,苏丫头命好。”

    徐志怀礼貌地笑笑。

    苏青瑶本想直接带弟弟走,可看老太太捧宝贝似的,搂着弟弟,一下摸摸手,一下摸摸头,正玩得热切,不知如何开口。

    老人眼里,孙子总比孙女金贵,何况是个多年未见的早已嫁出去的孙女。

    苏青瑶没办法,只得坐在凳子上当壁画。

    火盆烤着脸,干坐久了,不免犯困。徐志怀弯下腰,轻轻在耳边问她想不想走。苏青瑶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眼神。徐志怀看着她的小脸,忍不住笑。

    他刚要开口告辞,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砰砰,跟着火了似的。

    “谁啊?”老太太问。

    “娘,你可要为我做主!”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黑夹袄的妇人迈进来,径直坐到了老太太身旁,抽出衣襟别着的手帕,脸上泪落得很流畅。

    “您快管管荣真那家伙,他非说要给那贱女人分一块田地!咱们早说好了,等爹去了,那块地是要归我的,贴我当年那份帮忙还债的妆奁钱。可不许变卦!荣真也是……真不像话,一个买来的女人,他那么惦记,还说是为了孩子。我看他分明是看上了,想着纳小呢。爹刚走,他就满肚子坏水。您看看,这像话吗?妈,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老太太皱眉,斜眼看向苏青瑶。“吵吵嚷嚷的,没看见有客吗。”

    女人见状,急忙擦干净眼泪,又擤了擤鼻涕,转头盯了苏青瑶几秒,竟破涕为笑,亲热地招呼起来:“大丫头是吧,哎呦,还记不记得二婶婶?你走那年,我才刚嫁进来,一转眼这么大了。旁边这位想必是侄女婿,真是仪表堂堂,难怪二哥天天把你挂在嘴边……”

    苏青瑶微微俯身。“二婶婶好。”

    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望向两人,捏着绣花帕子,不知怎的,肩膀一耸,呜呜得又留下泪。“侄女婿,苏丫头,你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快来帮我评评理。”

    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女人虽然眼睛哗哗流着泪,但诉起苦来一点也不磕绊,兴许是对太多人讲过,以至于苦楚被反复添油加醋,描摹得如同一段传奇演义。

    原来,这位二婶婶早年生养过两个小孩,都得病死了,往后不能再生。二叔叔也动过歪心,想换一换,但二婶婶太能干,家里大小事少不了她,老太太就一直不许。

    后来家里的大奶奶,也就是苏青瑶的大伯母,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提议既然不打算再娶,就典一个来,叫村里的媒婆去别人家挑个合适的媳妇,典个三年五载,等生了孩子再打发回去,还省心。

    那女人不知姓名,只晓得她养过四五个孩子,因为穷,只活下来一个男孩。其中一个女孩刚出生,就被浸热水盆里烫死了,然而没满一年,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不但大,而且很尖。这是很不得了的事。

    媒婆就是靠这件事儿,说动了老太太,叫她同意给四儿子租一个妻子来,一百元,最多租五年,生了儿子就送回去。

    那女人的肚皮果然如传闻般神奇,才第二年开春,就怀上了,到年末,孩子哇哇落地,果真是个大胖小子。

    多年心愿得了,二婶婶仿佛终于不再亏欠苏家祠堂放着的列祖列宗,很是轻松,对帮忙生孩子的女人也多了几分感激。

    讲到这里,二婶不自觉重复了三遍“我好吃好喝供养她,什么苦活都不叫她干”。

    后来,二叔觉得孩子太小,离不开生母,便又拿出五十元给那女人的丈夫,要再续两年,等孩子满两岁,再把他老婆送回去。女人的丈夫认为价格很公道,收了钱,便叫她安心在苏宅里带孩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着,如今是第三年了。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管我叫娘,管她叫姨,哪有把田分给她的道理?这可是我妆奁钱换来的,乡里的七大人也都清楚。荣真是老糊涂了,也怪那狐狸精,忒不安分,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自己当姨太太了,成天不是腰酸,就是头疼,我还指使不动她了。”

    二婶絮絮叨叨说着。

    老太太眯着眼,像打起瞌睡,干瘪的手仍紧紧挽着孙子的右胳膊。

    这时,一直安静摆弄铁皮罐的男孩忽然喊了声:“奶奶,我饿。”

    像有人插队,一瞬间,全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男孩身上。

    “乖孙饿了,哎呦,哎呦,把奶奶心疼的。”老太太如梦惊醒,赶紧把孩子放下,同苏青瑶说,“侄女婿,苏丫头,我这屋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吃食,辛苦你俩把连耀带回去,叫后厨做点饭菜。”

    苏青瑶乖巧地点头,如蒙大赦般从老太太怀中牵过弟弟。

    走出房间,他俩带着男孩回到前厅,人更多了,是最早一批赶来吊唁的亲眷。迈过门槛,满屋的烟和男人臭。继母正坐在角落,靠着椅子发呆。

    苏青瑶将弟弟交给她,和徐志怀回了厢房。

    稀里糊涂忙了一通,日色渐晚,老宅没牵电线,摸着扶手颤巍巍上楼,进到卧房,便似坠入了一个昏暗的世界。

    徐志怀点亮油灯,一边解领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苏青瑶有关苏家的事。

    他知道苏青瑶幼年丧母,七岁时跟父亲和继母离开合肥,去往上海。没过几年,家里有了弟弟,她就去读寄宿制的教会女学。他也清楚苏青瑶跟父亲的关系不大好,从前以为是她埋怨父亲早早把她嫁出去,才一直闹别扭,如今看,没那么简单。

    苏青瑶趴在狭小的窗台。

    已经到了亮灯的时候,宅中的仆人们沿着走廊,挨个悬挂风灯,活像富贵人家把玩的纸扎人偶。

    晚风吹得灯笼来回摇曳。

    “你别问了。我也记不清了。”苏青瑶喃喃,目光越过挂灯笼的仆役。

    眺望远方,可以瞧见厢房对面有一扇落了锁的朱门,透过雕花的石窗朝内往,隐约瞧见门后有一口青石垒砌的水井,井上早已长满青苔。

    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