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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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户真司曾在幼年时见过一只黑猫。 那只猫挺起胸脯,站在高高的柜子上,趾高气昂,自命不凡,庄严端坐的姿态立即让人联想到某位山神的使者。 尽管人们在猫专属的住处安排了充足的食物与水,但神使大人却不肯垂怜猫舍里的贡品,坚持要钻进人类的屋舍,从真司的手中抢夺少得可怜的食物。 那只黑猫傲慢地挥了挥爪子,打翻真司的瓷碗,盛满的食物应声倾倒在地。黑猫一下子跃到对面的橱窗上,轻盈地落脚,仿佛不经意,又像是故意似的,抬爪便踢倒了架子上的玻璃水缸。做罢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它又若无其事地跳到远处去了,在残阳的笼罩下,餍足地趴在门口舔舐爪尖,脊背光滑的皮毛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真司最开始为自己打扰了那只黑猫的修行而感到羞愧。由于被大人告诫不要轻易得罪神使,他只好避开黑猫所处的空间,转而藏身于角落。他躲在灶台下脏兮兮的烧火堆里,浑身沾满木炭的碎屑,暗自祈祷被黑猫光顾后的地方还有剩余的食物。 一开始他想:与其说是被猫发现,不如说自己侵入了猫的领地。然而冷静下来后发现,这种胡话很显然违背了常理。神使大人的地盘向来是鼠群出没的厨房附近,可他是为了进食才来到厨房的,人类的生存依靠摄取食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所以,深知人情的神使大人才不该怪罪于他。 为什么忽然又抛弃敬畏,转而厌烦起那只猫呢?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的真司,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叫着。祖母瞎掉一只眼睛后,整日以泪洗面,最近连另一只眼睛也渐渐坏死了。因此,老人无法拖着衰老的身躯和两只快要彻底失明的眼睛正常务农,只能靠邻居送来的食物勉强度日。而真司,他因为喜欢在房间里安静地待着,经常被祖母忽视,就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家里没有多少留给他的饭菜,他只得一个人钻进狭小的厨房,站在缺了一只腿的木凳上,努力地伸出短短的小臂试图去触碰灶台。所以小时候的真司经常幻想,要是自己长大一点、高一点,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紧紧握住那柄沉重的勺子做饭就好了。 对于捣乱他进食的猫,真司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过了一会,当善良占据上风,他又逐渐和这只招人厌恶的猫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 猫是可怜的生物,因为受到神明的指点,天生背负了捉鼠的使命,所以无法像人类一样享用其他珍馐美味。要是自己也变了一只猫,栖身于狭窄的洞窟,每天为捉鼠的任务烦恼,恐怕连短短的一天都无法忍受吧。真司感同身受之余,对他们产生了怜爱之情,于是想要抚摸它们,对他们给予安慰。真司对猫的语言无师自通,光是依靠想象相互理解。但真司认定自己的想法错不了。任何生命都为了生存努力,而猫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果然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为什么猫不愿意接触人类呢?在猫的精神世界中,恐怕也将人类概而括之地理解为“某种巨型生物”,就像人类笼统地将一切猫称之为“猫”,而不会单独称呼不熟悉的猫的名字一样。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准确指出一只猫的品种,也只有熟人才能无误地叫出某只猫的名字。不过,要猫以人类的眼光去称呼同伴,这种要求完全不现实吧。人尚且没有理解同样作为人类的伙伴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触不熟悉的人,那么也不必如此奢求猫的觉悟。其实,某些人与个别猫的灵魂瞬间的触碰,或许比人与人之间来得更为猛烈。这种情况下,友情不再拘泥于物种,而是追求纯粹的心灵沟通了。 于是真司认为,猫这种生物正是可爱在这里呢,倘若它们不愿交朋友,就可以不用在乎表面关系的维系;如若渴望得到你的友谊,便义无反顾地跟上来,缠住你不允许你轻易离开,无一不是与人类虚伪不同的坦诚。但即使这样,依旧有人觉得猫是狡诈的动物。无论怎么样,和人类的卑劣比较起来,它们为了生存而耍的小聪明,不该被人们恶性的思想沾染,被看作不良品行。猫种处事方式,令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无时无地敏锐地潜伏在暗夜的各个角落,具备着猫一般难以捉摸的性格。不过,正是因为与猫相同,所以一旦了解习性以后,他们之间也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长大后的真司重新审视过去,发觉无论在哪里,厨房的灶台永远都是低矮的存在,即使高一些的平面,最多也只能到达腰线的位置。而以前那双稚嫩的手由于从事各种维生的活计,变得粗糙、浮肿。有力的指节握住沉甸甸的厨具时,已经很难再体验到曾经拿起这些东西的困难了。 真司端着新鲜出炉的煎饺,在餐桌前招呼大家来吃饭。婶婶闻到餐厅里四溢的香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表扬他。 “今天的菜色依旧很不错嘛,小真。” 真司笑嘻嘻地挠着头:“那当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视线转向秋山莲。 那个男人,还是摆着一副臭脸,好像自己欠下3万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真司想。 “莲,你说呢,今天的晚饭……” “别烦我。” 跟往常一样不领情,莲一把推开了非要凑过来的真司。被莲推开之后,真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优衣赶紧劝阻他们。 “莲,真司,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好好相处吧。尤其是你,莲,不要总是欺负他。” “就是啊,别这样嘛莲,我们要好好相处。”真司顺着优衣的话说道。他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只递给莲。 “呐,是我辛苦做的,好歹吃一点吧。” 秋山莲看着伸到眼前的饺子,再一次推开他,不屑地嗤笑道。 “我说城户,有功夫学那种家庭主妇做饺子,不如好好去做应该做的事吧。或者,别给店里帮倒忙,至少晚上睡觉老实一点……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不过分吧?” “莲也真是的,就不能少说两句……” 优衣尴尬地缓解气氛。真司朝她露出微笑,毫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啦,就让他说去好了。反正,我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了。” 真司看似大咧咧说着无所谓的话,但心里早就咬紧了后槽牙。 小气鬼,瞧不起谁呢?原本粮食就十分宝贵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无法享用一顿饱餐。煎饺是新鲜rou馅做成的,即使已经凉透了也不能浪费。何况,他的厨艺可是花鸡最好的,连那个坏蛋律师的助理都特意来向他学艺,怎么会有人否认这个事实?莲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这样反复地推脱,恐怕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 莲果然挑起眉头挖苦他。 “对了,应该恭喜你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听到这里,真司默默低下头。 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真司一个人悄悄钻进厨房。剩下的那盘饺子还原封不动地在灶台上摆着。真司原本打算一个人一口气把这些都吃掉,但是一想到莲那家伙还没尝过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不免感到遗憾。因为他最讨厌遗憾的事,比方说后来再也找不到的黑猫,没能和已经过世的祖母见上最后一面,失去了联系的童年玩伴,还有那些回不去的记忆…… 真司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湿漉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机械般地将冰凉的饺子递进嘴里,咀嚼、嚼碎,再缓慢地咽下去。 骑士的战斗已经陷入绝境了吧,他和莲才认识了没多久,即使对方是个出言不逊的小气鬼,但也是作为他的同伴而存在着。正因为如此,所以真司才不想产生新的遗憾。他将掺杂泪水的rou馅吞入喉咙,食道柔软的边缘产生了仿佛在被刀刃割裂般的刺痛。虽然完全凉透的食物没入喉管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一想到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美好生活,他的内心又燃起欣慰的情绪。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莲就站在门口了。 “喂,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司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 “要你管啊。” “你这是……”走过来的莲看见他手上的盘子,一时语塞,“这么晚了还在厨房里,你晚饭没吃饱吗?” 真司抬起眼睛,看着他说。 “很明显啊,还不是因为留给你的饺子已经凉透了。谁叫你不愿意吃呢,最后只好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没人叫你吃掉吧,倒掉也无所谓。” “那样多浪费啊。莲,你真的不尝尝吗?” 他忽然急切地希望莲尝到,于是踮起脚凑上去,用手抓起一只冰凉的饺子,试图塞进莲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莲下意识推开了他。 “都说了我不想吃——” 哗啦。 真司呆愣地看着盘子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阵响声。他立马蹲下来,趴在地上去捡起瓷盘的残骸。 “浪费粮食的家伙,不明白农民的辛苦……” 他皱起眉头,紧紧咬住颤抖的唇角,脸颊两侧的酒窝因为用力凹陷出两团深色的阴影。然而所有倔强的忍耐都是徒劳的,最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真司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 幼年的真司顾不得摔倒的疼痛,更来不及流下委屈的泪水,只有将目光投向地上那碗粘上灰尘的冰冷米饭,防止剩下的愈发少得可怜的食物再次被神使大人窃走。 黑猫霍的睁开绿色的眼,虚张声势地冲着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悬针般竖立的瞳孔像一把利箭,试图驱除一切无故闯入的敌人。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抻得很长,仿佛一只蜷缩双翼藏在洞窟中的蝙蝠。因趴伏而凸起的肩胛骨支棱着,以一种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好战姿势,缓慢沉下脑袋,屏息凝神地紧盯着看中的猎物。 “我知道你也很饿啊,但是……”真司不断地咽下口水,喉咙因为重复吞咽的动作逐渐发干,“但是……我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黑猫忽然放松下来,用长长的尾巴缠绕住真司的手腕 真司拾取一团米饭,放在掌心当中。很轻地“喵喵”叫了一声。 这样就能和猫沟通了吧?真司回想自己见过村里喜爱猫的大叔喂猫的场景,他每次都会这样学着猫叫,勾着背蹲在草垛中,俨然将自己融入猫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猫了。通常情况下,不一会就有一群小孩,大部分是穿着漂亮碎花裙子或传统服装的女孩子,开始围着大叔议论纷纷。 “可以摸一下吗?”“猫猫会怕疼吗?”“轻点不就好了!” 他们反复问着这些话。真司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此刻猫变成了一个玩物,供游人肆意抚弄观赏。真司绝非那些轻浮游人当中的一员啊,也不像大叔一样是猫的伙伴,他才不好意思冲进人群中和浑身脂粉气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很多人说过他像女孩子吧,漂亮的大眼睛,谁都无法拒绝。 真司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倔强坚持着内心的念头。要忍住哦,不能因为可爱的喵酱就向女孩子们妥协,因而带回去一身脂粉味。他固执地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观望,等郊游的女孩儿们跟着鲤鱼旗子走远了,这才来到大叔跟前。 “想摸摸它吗?”大叔笑着问他,光溜溜的脑袋像一片红色海,夹杂了几缕稀疏的毛发,仿佛大海中渺小的船。那股红润的、年轻人般的气色让他的年龄变得模糊起来。真司想不出来他该多大了,或许六十岁、五十岁,或许只有四十岁?无论年龄有多大,但他长久地保持了一颗纯真的心,这正是令真司羡慕的地方。 真司犹豫着问他:“可以吗?” “哈哈,你应该学着我的样子,轻声轻气地说,‘喏,猫神大人,请让我摸一下’。” “那么……请让我摸一下吧。” 真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同时想象着大叔的语气,嘀嘀咕咕地说道。 猫神大人果然垂青他了。嗅来嗅去,平和地低下头觅食,而不是狩猎的姿态。 “快吃吧、快吃吧。” 不近人情的黑猫突然向人类示好。真司一面高兴地抚摸猫翘起的尾巴,一面和它分享有限的食物,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不禁咧开嘴角傻呵呵地笑。 “嗬啦嗬啦,这不是很乖嘛。” 真司握住黑猫的腕,看着它像人一样直起上身,伸了伸懒腰,用柔软温暖的头磨蹭自己的掌心,把手掌挠得很痒。玩耍疲惫以后,黑猫最终趴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安静地眯起眼睛,像是一尊睡着了的神像。 缘分从此开始了。真司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一面说道:睡吧睡吧,为了晚上的工作准备。要把偷窃人类粮食的糟糕敌人一网打尽啊。 “莲?” 莲蹲了下来,握住真司的手腕,咬下他手里捏着的准备塞进自己嘴里的饺子。 “味道勉强还行。”莲随意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他评价道,“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真司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过去那只黑猫的身上连接到真司,再联系到莲。莲看了过来,于是真司局促地低下头,在围裙上擦着自己浸满油渍的手。他对完全不理解自己高超厨艺的莲说道:“怎么能是‘勉强还行’,是你没加醋吧?再说,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味道……” “小心!” 莲开口提醒他,显然已经晚了。 “又打碎了一个啊……” 真司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拾取碎瓷片,一边恳求莲。 “求求你,不要告诉优衣和婶婶。” 莲注视着他耸动的肩,看着他用手捡起一片片危险品,对他说道。 “为什么?盘子不是你打碎的吗,最起码要对自己行为负责吧。” “莲,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的差不多了,所以拜托你了。” “不如算在我的账上好了。你欠了那么多,应该不在乎多欠一点吧?” “才不是!我倒是想早点还清,谁想一直被追债啊……” “把嘴擦干净。”莲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可不想沾到被你带上床的油渍。” “不行。” “擦嘴还要我教你吗?” 真司坐在地上,含住受伤的手指,对莲抱怨道。 “可是,我的手都被瓷片划破了啊,我用什么擦呢?非要用手的话,血会止不住的……” “你是笨蛋吗?” 莲站了起来。他拿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俯身替真司拭去嘴角的油污。另一只没处安放的手,正好兜住真司晃来晃去的脑袋。 莲说道。 “别乱动。” “没有啦,我没有乱动。” 真司摇着头仰视他的样子未免过分纯真了。正因为他的可爱,所以莲突然想到要捉弄他一下。 “城户,你的牙齿上——” “怎么了吗?” “嗯,沾上海苔了啊。” 莲说完,真司立刻愣了一下。 “啥?怎么可能啊,我才没有在馅里放海苔呢。你再仔细看看嘛,应该没有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莲无视的他说也说不完的话,用抹布轻轻擦了一下他露出来的牙齿。 真司微张着嘴,任由他动作着,口头含糊地答应道。 “嗯嗯谢谢你啊,莲,你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厨房里没有镜子,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清洁结束之后,莲松开手,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了。” “谢谢你啊,莲,你真好。” “……还真是个笨蛋。” 莲起身把抹布丢进水池里,拧干后挂在洗水台边晾干。他转身和真司对上视线。 真司朝他笑了一下,心想:莲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温柔且充满勇气的人吧,只是因为深陷战斗才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他为了救治女友不惜拿生命作为赌注,这种勇敢很少有人能做到吧。 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伸出手。 “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真司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莲又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啊好啊,一起上楼吧。” 真司正愁没法处理地上的那些瓷片,莲就主动帮他把碎掉的盘子用毛巾包起来,然后丢到花鸡门口的垃圾堆里。因为夜深了,回来时,他们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踮起脚慢慢地踏上台阶。 “小点声,我已经因为你失眠了,你想把优衣和婶婶也吵醒吗?” 莲叮嘱道。 “对不起啦,我会注意的……” 真司刚想扶一下楼梯的把手,由于木质楼梯的尖刺触碰到伤口,受伤的手指立刻疼得缩了回来。他小声惊呼,险些掉了下去,但好在被莲及时抱住了腰。 “你还真是麻烦啊。” 防止他又要掉下来,莲把他往怀里推了推,抱得更紧了。莲无奈地说。 “快点上去吧,包扎一下就好了。” 真司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缓缓地把脑袋埋进莲的颈项间。 “嗯嗯,我知道了。” 说完,真司就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