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源 - 言情小说 - 【GB】群仙笑我在线阅读 - 第三章 兵谏

第三章 兵谏

    霍仙令从前很少坐马车,但也没有骑过马。因为他的双性身体,霍家不说禁止他抛头露面,竟还将他安排在祠堂旁的一间偏房里住,连房门都派仆人早晚盯着,仿佛他是某种妖孽投胎,生来就是被镇压在降魔天王的七窍玲珑塔下的命。

    这是霍仙令第二次坐马车,第一次坐时他被侍从踹断了腿硬搬进去,如今再度坐在里面,依旧感觉病腿被轿厢颠得难受。他抬眼望着门帘缝隙间偶尔漏进的丝缕残光,那就像宋灵符从手指缝里漏下来的寥寥善意,咸阳公主权势滔天,自然不惧众口铄金,霍仙令表现得乖顺,她就赏他一夜温存,霍仙令意图逃婚,她便赏他一条瘸腿。

    其实宋灵符与他曾经是见过的,但这恐怕只有霍仙令自己记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宋灵符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仙令从小被霍家锁在深院偏房里养大,一日三餐都由仆人送,但若是仆人故意躲懒或者忘了,自己就只有挨饿的份,反正他是被镇在祖宗牌位下的妖孽,全家上下自然想不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那年他十五岁,送饭的仆人已经消失了五天,他饿得头昏眼花,憔悴得几乎没有人形,就在他倒在地上以为自己要一命归西时,紧闭了十五年的房门忽然打开了,外头刺眼的阳光豁然照进幽幽暗室里,仿佛要将天生不详的他度化升天。

    蓦地,一双小巧的翘头云履跨过了门槛,进入了霍仙令虚浮泛白的视野,他费力抬头去看,只见一名素袍螺髻的小女童正定在他跟前,他看不清小女童的脸,只觉得她飘渺得如云似月,唯有眉心间那枚灼灼耀眼的朱砂痣令他印象深刻,宛如鸿蒙世界里一轮开天辟地的骄阳。

    ……啊,是仙宫里的仙子来迎接我的灵魂了吗?

    霍仙令全身肌rou慢慢松弛下来,呼吸愈轻,渐渐闭上了眼。

    原来我死时也有仙子迎接,原来我并不是转世的妖孽。

    忽然,他感到口中被塞了某种软软糯糯的东西,舌尖一碰,甘甜的醇香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轻启牙关缓缓咀嚼着,待食物咽下后又立马有新的食物送入口中,一连吃了七八块糕点后,他才有了掀动眼皮的力气,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名女童近距离放大的脸,只见她一双明澈杏眼因欣喜而泛起粼粼水光,衬得眼下堆起的卧蚕更加盈润可爱。

    “小哥哥,你还要吗?我去帮你拿。”

    她风也似的飞跑出去,又云也似的飘摇回来,怀里捧满了各色果子糕点,两只手上还分别挂着两只瓷壶,她将满怀的吃食和瓷壶堆在堂屋中央的檀木桌上,想去先把虚弱不堪的小哥哥扶起来,但霍仙令虽然瘦,身量还是蛮高挑的,小女童最终还是没扶得起来,拼尽全力也只能连拖带拽地将霍仙令拉到桌子旁边。

    她一口食物一口水地喂着霍仙令,时不时帮他擦掉唇边沾上的碎屑和水渍。霍仙令饿了快五天,胃都饿得萎缩了,哪里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只再多咽了几口,食道便开始排斥起来,再吃不进任何东西了。

    他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小女童不用再喂了,小女童会意,但害怕霍仙令过一会还会出事,便索性蹲在霍仙令身边,默默守着他。

    “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晕倒呀?是做了什么错事被罚的吗?”似乎是为了活跃一下两人间死水一般的氛围,她见霍仙令渐渐恢复了力气,便小心翼翼地询问。

    “咳咳……是,我本身就是个错误……”霍仙令双眼无神,嘶哑着嗓子回道。

    那小女童不解其中曲直,闻此言语,只当霍仙令是霍氏藏在深宅大院里的私生子,所以才过得如此凄惨,连饿晕在房里都没人管,今日若不是自己偶然发现了这间没上锁的偏房,出于好奇想来看看,恐怕他就是死了好几天都没人会发现。

    想到这,她义愤填膺道:“你不要这样想,天底下谁还能掌控自己的出身不成?嫡子又怎样?庶子又怎样?男人女人又怎么样?那些因为出身而欺负你的人,那是他们短视!你生而带来的一切都是上天给的,但能活成什么样全在自己!古来圣人名将也不乏有出身不好的,有些连乞丐、马厮都做过,他们能名垂青史、位列烟阁,恰恰证明了是英雄造时势,而非时势造英雄!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急天。我母亲曾经也……”

    小女童自顾自地吐露许多豪言壮语,举例提及她母亲时却戛然住了口,霍仙令淡淡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话说急了头脑跟不上,一时卡了壳。那些话语确实被霍仙令听进了心里去,但他当时已经被冷落了十五年,心里早就如死灰一般,哪里能是简单听几句豪言就复燃的?但他不想让面善心慈的小女童伤心,还是浅浅应和了几声。

    “对了,小姑娘,你是府里什么人?怎么找来这里的?”

    “那个,小哥哥,其实我并不是你们霍府的人,我是在金仙观修行的女冠,霍府的老太君请我的师长前来讲法,我是跟着我师长来的,老太君很喜欢我,特准我在后院里玩一会儿,我一路看来,后院的门房都是上了锁的,只有你这间没有上锁,我一时好奇就进来瞧瞧,然后就发现你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了。”

    霍仙令闻言冷笑。果然霍府上下没人记得后宅还住着他这么个人,最后竟是一个外人来救了自己。

    “那这些食物是哪来的?你应该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食物吧?”

    “哦,这些食物里面只有一点是我带的,其余基本都是从隔壁祠堂里拿的供品,小哥哥我问一下,为什么你们家祠堂里要专门辟出一间房来供奉冠军显应真君啊?我只见过供祖宗牌位的,供神仙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小女童天真的回答把霍仙令惊得猛咳起来。

    “呃咳咳咳咳!你说什咳咳咳!你怎么进去的?”

    小女童连忙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脸上却笑得眉眼弯弯,清脆道:“我撬了锁进去的。”

    她望了一眼屋外日头,掐指一算,觉得时间差不多要到了,师长的讲法应该快要收尾了,便也不等霍仙令回过神来,匆匆告别道:“小哥哥你先好好休息,我得走了,不然师长要着急的。你放心,我出去后会喊人来照顾你的,要是霍府的人再欺负你,你……你就半夜翻墙跑出来,到金仙观去找我!”

    等跨出了门槛,她方才记起了什么事,连忙回头喊道:“记住了哦!我叫太真!”

    后来确实来了仆人照顾霍仙令,原先送饭的人也被换成了另一名稳重的老仆,霍仙令被霍家短暂地想起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变回往昔的那十五年一样,无形的宝塔和祖宗牌位再度压在他的头顶,他甚至怀疑过那祠堂里专房供奉的什么什么真君,是否也是霍家为了治他而特意请来的,但他不久后就了解了——他的高祖父是本朝开国大将,被高祖皇帝御封为军神,正是国教十二金仙之一的冠军显应真君的原身。

    而玄都观,正是同属十二金仙之一的太微妙法元君的道场。

    霍仙令在颠簸的马车内暗暗祈祷,恳请元君娘娘在天有灵,千万保佑公主平安。

    待到了玄都观门口,他被申玉徵搀下马车后便立马撇开申玉徵的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径直往宫观里赶去,申玉徵知道驸马的意思,也不再伸手要扶了,规规矩矩地笼袖,亦步亦趋地跟在霍仙令身后。

    按理说皇家参拜祈神,道观周围一条街都要布军戒严的,但一路过来却并未见到禁军的影子,甚至连道观门口都没有一个负责盘查的黄门,但观里又确实一个香客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霍仙令一路上心提到了嗓子眼,甫一踏进宫观的门槛,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名女冠,拦在霍仙令身前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未经通报就擅闯!”

    霍仙令一时怔住,身旁的申玉徵倒是反应迅速地回答道:“回姑姑,这位是咸阳公主的驸马,特地来接公主的。”

    那名女冠认得他是咸阳公主身边的近侍,对于他口中的这位驸马都尉却是瞧着新鲜,但有公主近侍作证,她也不好拦着,欠身施了一礼便让出了路,却并未指明公主的所在地。霍仙令在正殿里转了一圈,每一处藏卷洞室都被他摸了个遍,偏是一点公主的痕迹都没找到。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忽然听见左偏殿里遥遥传来一声怒喝,他眉头猛地一跳,跟身边的申玉徵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当即便动身赶去了左偏殿。

    一进入左偏殿,只见横空飞来一只硕大的青瓷瓶,铛的一声砸在了殿堂中央的金漆丹炉上,价值连城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碎成了一堆齑粉。只听见一男一女两人的喝骂声此起彼伏,愈加清晰地传入霍仙令和申玉徵的耳中。

    “宋太真!朕叫你放下帘子!快点给朕放下!”

    “怎么了?莫非父皇是怕儿臣这张脸吗?您是怕儿臣,还是怕被你害死的文德皇后?”

    “你这养不熟的逆子!朕对你还不好么?你要什么朕不满足你?你要亲王制度的待遇,朕许了你,你要霍家的那个六公子给你做驸马,朕也许了你,现在你就是这么对朕的?”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除了霍六郎,我还跟你提过什么?亲王待遇?你不过是想把我放在风口浪尖上,让我成为天下人的话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府里亲卫都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眼哨,这几年我已经暗中将他们全换成我自己的人了,是不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回宫里报信了呢?我的好爹爹?”

    “公主殿下,御前请谨言慎行!”

    “滚!公狗养的阉种!你也配来拉扯本公主?”

    如此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霍仙令越听越心惊,他扶着墙壁蹑手蹑脚地踱至争吵声不断的香阁外,待走进了瞧,却是人都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面色铁青,僵着不动了。

    香阁两边的藏卷洞里,竟分别埋伏着两队披坚执锐的兵。

    左边一队身披银甲腰悬玉符的是公主府亲卫,右边一队玄铠覆体头顶红缨的是禁军。

    原来兵在这里。

    他看到香阁里,公主一脚蹬开拦在面前的宦官,翻手将头上遮掩面容的帷帽掀落,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来。

    霍仙令想,为何她嘴里放肆地骂着不堪入耳的狠话,脸上表情却如此悲伤,如此可怜?

    他看到宋灵符从腰间拽下一枚玉符,高高举起。香阁内龛里供奉着的太微妙法元君的彩塑仿佛目睹了一切,漆黑的眼睛里流下的,不知是脱落的釉漆,还是冷眼慈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