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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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这个时候,请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我这一生讲过许多故事,尤其给您分享过许多个故事,当然,这个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像:春日惊雷的响动、夏日冰雹砸落、秋季果实饱满落进背篓。 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时,我还很小,六七岁。我们从轻策庄长长石阶一路跑下去,若心奶奶在后面呼喊着“小心”,孩子们是不会听的,一股脑地跑,一直跑到水车里面,比谁更快。 最慢的人,是傻瓜。有人这样说。 “那是谁?”其中一个小孩指着茶摊的地方。 轻策庄这个地方,年轻人来去不会停留,今日反而来了一个年轻人。 穿着黑袍的男子,正坐在茶摊喝茶。 有孩子要上前去,却被孩子间的游戏转移了注意力。 “傻瓜、傻瓜!”他们冲我喊着。 我是那些孩子之中最慢的那一个。 时隔多年,我仍想得起那个下午,拥有冬季温和太阳的下午。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放下茶碗,我记得,他是手掌抓在碗沿放下的。然后他走了过来,用三言两语说成一个故事,就把那些嬉笑着的孩子们诱哄开。 至于说的什么故事……我大抵是忘记了。在那之后的岁月里,钟离先生来到轻策庄许多次,讲过许多故事。关于长在高山上的珍贵蘑菇,会发出奇怪声响的滚石,甚至是轻策庄随处可见的路灯都有故事。 又要说回那个下午。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钟离先生。 在孩子们四散而去的时候,我也曾想追随他们的脚步。 先生坐回原本的位置。他总是很安静,跟那些嘈杂的孩子们不一样。年少的我贪恋那种寂静,于是跑到他的身旁,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可能我只是不想被说是傻瓜。 “是想喝茶么?”他这个大人,一本正经地问小孩子这样的问题。卖茶的老人乐呵呵地站在边上,把茶壶推到了钟离的手边。 按照我往常的习惯,我肯定是不会答应陌生人的话语。 但他不一样……后来我问过每一个当时在场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他不同。“至少跟那些大人不一样”,已经长成少年的他们如此回答说。 “好……”我回答说,“但是爸爸说了,只能喝一点点。” “为什么呢?”已经端起茶壶的男子,反而将身子探过来,一副耐心听人说话的样子。 “……”好一会儿,我憋出一句,“家里人说了,小孩子喝茶晚上睡不着。” 他只笑,果真只给我倒了小半杯。 茶水很苦,并不是孩子所喜欢的。 这位先生跟卖茶老人讲的事情,也非常复杂,也是小孩子无法喜欢的。 可是,钟离先生在谈话的中途,突然转过头来,询问我:“是感到有些无聊吗?”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获悉他为什么会知道的原因。 他说:那就把手拿上来。 我就抬起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笑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悬停在我手掌的上方,当他张开手,几颗糖果便落到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傻瓜?”当我拆开糖果,我听见他这样问话。 糖纸拿下来,是透明的橙黄色,拿到眼睛下,透过糖纸看,就不会看见自己天生的坡脚。这条腿就像是好的一样。 我回答说:“因为我跑得很慢呀,他们说,跑得最慢的是傻瓜。” “可是傻瓜并不是用这个来判断的。”钟离轻轻说话。 这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大人,忽然眨了眨眼,他将头凑过来,用狡猾狡猾的语气说:“我教你讲故事。” 也是那一天,我想成为先生这样的大人。 那一天,轻策庄的冬夜很安静,我送先生离开这个地方。 在先生的故事里,唤作“退邪灯”的路灯照亮这方黑暗,我跟他在悬桥上道别。 “明年见!”我挥动着手,说着。 他挥手说再见,退后一步,离开悬桥。桥索颤抖不止,没人走动的长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静止。 当我看着他渐渐远去,长桥静止的那一刻,我却在耳边听见“咚”的一声。 那是一种闷响,没有间断,没有停歇,可是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给人一种很安宁的感觉。我捂着耳朵回去,询问若心奶奶她有没有听见。 从繁华璃月港退下来的戏子,老了也有一双好耳朵。 若心奶奶一只手覆在耳朵上,跟我说:“我听见了啊,我听见了好孩子该睡觉了。” 我听了这句话直笑。若心奶奶果然是我最喜欢的人,嗯,今天的那个教我讲故事的先生算第二名! 那个时刻,我都是睡着在这样的声音里的。这个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像是我的一个秘密。 在我的耳中,那些孩子们的呼喊似乎不再刺耳,他们的脚步声也不会让人烦躁。我因为有这样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而感觉到安稳。 而春季到来的时候,河流的冰层融化,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或是厚重的各自声响。轻策庄也有河流经过,我很喜欢在初春守着它们解冻的模样。孩子们都怕冷,不愿意来河边,过去的时候,这段时间是我最最喜欢的时刻,一切都很宁静。 那一年,我在初春的时候去看河流,带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咚、咚”声。我通过我的耳朵聆听,把河流苏醒的声音听下去,我分享这些声音:河流解冻、草叶上的冰霜被拂下、田地中的稻草人被老人拆下……诸多声音。 我分享这些声音,给那个神秘的“咚、咚”声朋友,我把我的秘密分享给了另一个秘密。 可是在河流完全解冻以后,我在那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便不再能听见“咚、咚”的响动了。 它好像跟随冬天一并逝去了。 我寻找了它很久。 我去找小松鼠藏匿食物的树洞,去找风吹过的野苹果树林,去找长满绝云椒椒的山坡。 可是我一无所获。 我的秘密它消失在了春阳时节。 可是第二年的冬天,它又来了。像夏季冰雹砸落的声响。 “咚、咚、咚……”间隔时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有些久,但是给人一种不会断链的感觉。 当时,我正在看迟走的大雁远飞而去,它乘着大雁翅下的风便来了。 原来我的秘密朋友,是跟候鸟相仿的东西。我当时已经学会了怎么写“候鸟”两个字。我蹲下,然后用树枝在土地上写着两个字,给这个声音分享,人类在大地上写字的响动。 而这个声音出现后,没两天,我在冬季又见到了那位钟离先生。 屋外落了雪,他站在檐下观雪,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偶尔有纷扬的白雪飘进他的杯盏,他就垂眸,细细看这枚雪花的融化。 “过去的一年,有想出什么好的故事吗?”他回首,问我话,跟上一年的冬天一模一样。 他没有忘记我,这件事已经足以让我欣喜。坡脚的我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奔跑走动,可是面对这位客卿,却能大胆地走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走到他的身前。我想给他分享那些故事。 在这一年严冬驻足的山上,孩子有故事要讲给他听。 我说起:飞鸟和花朵、瀑布和河流、高山和树林,避开退邪灯而走的那些妖魔,说起夏日山洪居然没摧毁村庄半点,说起在轻策山听见的龙吟似的声音。 我分享了这么多事情,唯独没提起我耳旁的“咚、咚”声音。 因为那些故事都是被大人们提到过的,打了戳的真实,可是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我不想被这位先生说成假话。 这分明是真实的声音……唯独这件事,不愿意被钟离先生像是安哄小孩那样肯定。 所以我把这件事藏了起来。 他也讲起他那边的故事:璃月港的第一条大船如何建成、天衡山的过去都有些什么。还有小的一些故事:在赌石的时候开出了难得的宝石,钓鱼的时候钓到了大鱼。 “有对你讲故事,有帮助么?”他伸出手,拍掉我肩上的落雪。 他的声音如此沉,每个字句都是岩石滑进泉水一样的声音。 良久,他问:“他们还有说你是傻瓜吗?” 我摇头说没有了,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故事。 “那就足够了。”他的眉舒展开。 第二年的冬,客卿走得有些迟,临近春季到来,他才走的。 我还是跟他在长桥道别。 他的脚步很慢很慢,我才想起来,他也随我前去过山上和树林中,可我从来都没追赶过他的脚步,只有他迁就身边人的脚步。 “先生……!”我因为这个念头而唤他,我是那么地想告诉他,关于那个“咚”的声音。 他果然停下步伐,转身问我怎么了,可是还有苦处? 我嗫嚅着,好久好久,他也站在雪地里很久。他的等待是平静而稳定的状态,好像你不去说出下一句,他就能站在那里地老天荒一样。 “先生、先生……”长久的沉默后,我抬头,冲他笑笑,“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喊我继续说下去。 “明年见。”他挥挥手,我看见有雪从他的衣袖上滑脱。 耳畔那个“咚、咚”的声音,也没有变化。大雪枕在高山原野上,寂静的大地不说话,远去的客卿偶尔抬起手,要捧雪,雪落不落在他的掌心,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满身都是冰霜和白雪。 我在第二年春,送别了“咚、咚”的声响,并期盼它冬日的再临。 我送别它,就像送别那位客卿。 我深知彼此还有相见的时刻,所以并不会寂寞。我将故事编撰成册,准备好好讲给客卿听,也讲给那个声音听。 孩子渐渐长大,不再玩从台阶奔跑而下的游戏。 孩子长成少年,少年长成青年。青年离开轻策庄。 坡脚的人没法离去,我在轻策庄里写故事,据说卖到了璃月港。 我从来都对璃月港不陌生,那是钟离先生诉说过无数次的地方。 某一年的冬,我开始畏寒。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老去。 我开始在心里数秒,发现那个“咚、咚”的声音,中间的间隔似乎也长久了……也不多,就半秒都不到。可我是如此熟悉这个声响,所以我能明白它的变化。 那一年,钟离先生照旧来到轻策庄。 这一次,我跟先生讲起了这个故事,关于陪一个傻瓜的“咚、咚”声的故事。 “它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的手捂住温暖的水袋。 钟离先生喝着我煮出来的茶水,他没对我的故事感到诧异,也没有否定,但也没有像对待孩子那样哄着肯定它。 我说过,轻策庄的冬季是安静的。 所以,炉火燃烧,白雪飘落,人们说话的声音停止。 我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响在耳边。 而坐在火堆另一边的钟离先生呢? 他将一只手,抚在自己的心口,男人闭着眼,用极轻的声音说着:“咚、咚、咚……” 每一声,都跟我耳边的声音重合。 窗外大雪飘落,万物寂静,只有大地心跳依旧。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