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源 - 同人小说 - 乱世火映雪焚城[短篇合集]在线阅读 - 萧条槿花风(清水)

萧条槿花风(清水)

    

    晚夏。流星落尽。木槿花热烈如火。暖白的纸鹤飞过平安京,飞过源氏本丸的花树丛,飞过窗棂。

    它拍着双翼,停在书案中砚台边。它啄了一会墨水,走上一方铺开的白纸,以喙书写它今日的见闻。

    同一室内,鬼切端详十余幅被不同纸鹤写了字的纸。他一张张提起它们,确认墨已干涸,折叠,收入匣。尔后他坐下,在暮光与烛火中翻开一本装订好却有一半空白的书,概述源氏阴阳师这日的工作。

    城门的结界,黑夜山的裂隙,复兴之塔的废墟,本丸,黄泉之境——皆正常。阴阳寮的任务牌子——新领若干,如期解决若干。源赖光正在鬼域,他也许遭遇突发状况,因此源氏近来只领各类普通阴阳师即可处理的任务。现在源氏没有任务要延期交付,但阴阳寮送来的一张牌子有古怪。

    一位有重要功绩的将军患病。皇宫得知,点名要源氏阴阳师诊治。源氏阴阳师到达将军府,被本人谢绝,但他们见到将军气色尚可,将军亦声称痊愈中。复命不是问题。任务的发布者是问题。三年前菅原道真亡故。随后皇宫被藤原时平、藤原师辅等藤原氏控制。阴阳寮内势力三分,藤原氏既与底蕴深厚的源氏与贺茂氏并立,想来,如果需诊治简单的病,不缺阴阳师。可藤原氏教源氏接触这位旅居京都的、姓名为平贞盛的将军,而源氏从不擅长医疗。

    源赖光将源氏阴阳师训练得很好。他们自平府归来后即留下以备源赖光查阅的报告,说平贞盛以前的刀伤发作了,形容极难看,他也极难受。他们还仔细画下了刀伤的模样,伤在脸部,伤口生出肿瘤,平贞盛有几分像天域曾有过的、因吞食同类生了复数个脑袋的深渊魔神,不过肿瘤远比一般的脑袋小,亦无脸。

    是源氏阴阳师不能立即识别出的怪病。倘若有更多时间接触、探访,也许能找出某条诅咒、某只妖鬼,或平贞盛本人做过的某件有堕鬼风险的事,可源氏阴阳师已被礼貌地扫地出门。

    鬼切筹备明日的调查。山海之战前、大江山退治前,这种事他做过太多次。这个时代人同妖鬼共生。源氏冶炼妖怪兵器。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是堕鬼的人。前右大臣菅原道真曾主张与土蜘蛛谈判。藤原氏近年在阴阳寮壮大,有赖皇宫中玉藻前尚侍的助益。一般人类的世界外,另有一个诡谲强大的世界。对纯粹的人,阴阳术天赋是入场券;对妖鬼及其他非人,他们天然在其中,通常有高于普通阴阳师的权能。

    源赖光天才自负以至于多疑。他是源氏数十年中最有天赋的阴阳师,不负众望地统领源氏逐渐强大,凭人似乎不可驾驭的阴阳术实现着让人凌驾于妖鬼上的野望,不信任人的力量,更不信任人的心智。退治若有征伐部分,源赖光必仰仗他的妖怪兵器鬼兵部而非源氏的武士——鬼兵部是金铁而非血rou,精准执行命令,没有意识,无从畏惧或背叛。鬼切同理;曾经的许多年,缺失早年记忆的他被源赖光教导着,以为自己是某源氏家传兵刃的付丧神,本命刀不碎即不会死,源赖光的正义即他的正义;后来他知道了自己有独立于源氏的灵魂和独立于源氏的过往,知道了并非“鬼切天然属于源赖光”,基于其他理由决定暂居源氏。可无论他还是源赖光都习惯“鬼切处理源赖光的机密”这一安排。鬼切被源赖光教导得高洁、强大、正直,除了鬼切这只眼睛中曾有笹龙胆纹的刀灵,源赖光再找不到人或非人为他做某些危险却关键的行动。

    “你的正义不再是我的正义。”山海之战后,类似的话鬼切对源赖光说过多次。“你依然信任我么?”

    有时源赖光笑。有时源赖光望着鬼切,不答。有时源赖光就事论事地讲他做某事的理由与他为何在此事上信任鬼切。有时源赖光说,照他曾有——或仍有——的期望,鬼切理该比自己更接近正义,因为无论是教导鬼切的源赖光还是不可逆地经源赖光教导的鬼切,都认为未来的鬼切将是至诚至烈、心念落定邪恶即为之斩断的天下至强之刃。

    “你是我最珍视的造物。”

    “对你,我无可能后悔。”

    鬼切碎裂又重铸。山海之战后,他起初一直被源赖光安排在身旁。彼时鬼切未恢复成年状貌,独当一面难获武家与公家信服。善见城之役中,他逐渐维持了成年体。此番鬼域战事简单,源赖光说服鬼切代他留在平安京。

    “你愿意在这里。”源赖光道,“否则,你为何不回大江山?”

    因为平安京是人世的阵眼。诸种清浅的邪恶于此层叠交缠,牵一发可动全局。大江山是桃花源,宜放歌纵酒。平安京是薄冰的棋盘,宜审判邪恶。最易生成鬼怪的非逢魔之原。最恐怖的妖鬼非八岐大蛇或大岳丸。逢魔之原是被放弃的废土。大岳丸是棋子。八岐大蛇只是极擅长推波助澜。皇权动荡,因此大岳丸胆敢入侵。生民苦难,因此酒吞童子在大江山割据。阴阳师食俸禄,因此玉藻前不构成威胁的孩子被退治。源赖光要向当政者邀功,因此以中纳言之女失踪为故向大江山征伐。

    暗涌于此诞生。漩涡于此湮灭。汲汲营营、熙熙攘攘的平安京,人鬼共生,人心饲育妖鬼。

    二

    平贞盛是平安京的边缘人。他原本在丹波,若非罹患怪病,好像将调任陆奥。平氏根基在关东。平贞盛在有几个姓藤原的朋友。藤原是绝对的望族,左右大臣、太政大臣、前中宫与现中宫、前东宫妃与现东宫妃,无一不姓或姓过藤原。因此,这姓氏不能完全决定某人从属何派别。亦因此,区分不知名的藤原存在困难。

    源赖光依附过藤原时平。在他于朝廷崭露头角后。彼时任左大臣的藤原时平要清除政敌右大臣菅原道真,源赖光提供了最好的理据。他介入一起杀人案,证明菅原道真——确切说,菅原道真的私生女——与土蜘蛛勾结。继而菅原道真被皇帝贬谪。继而源赖光退治土蜘蛛。继而朝廷皆大欢喜,源赖光被多方赏识。

    不久菅原道真与藤原时平相继亡故。源赖光交了新朋友藤原道长。藤原道长之父是藤原兼家。藤原兼家之父是藤原师辅。藤原师辅是藤原时平的侄儿,任右大臣,父亲是与菅原道真友善的藤原忠平。藤原道长与源赖光年龄仿佛,是一同吟和歌、赛马的关系。藤原道长亦会向未婚配的源赖光推荐藤原氏的女眷,但源赖光往往在知悉女孩的出身前即婉拒了。

    藤原氏对源赖光举荐、附议,也提防——正如他们提防安倍晴明与贺茂保宪。源赖光所依凭的除藤原氏还有皇家,另有大江山退治后他逐渐掌握的源氏本家。山海之战前,藤原氏放任着源赖光——无需着意弹劾,非议与源赖光离经叛道的行径伴生。山海之战中,鬼兵部风sao领尽。山海之战后,藤原氏长老对不在源氏权力中心的源家人动了手。远在严岛的小打小闹被藤原道长的异母弟藤原道纲平息,好像在说,对源氏的掣肘系某些不在藤原氏权力中心的藤原家人不懂事。

    平贞盛的重要功绩是诛杀平将门。平安京的阴阳师称呼关东妖怪出没的荒野逢魔之原——可见,平安京安逸和乐,关东危险蛮荒。平安京的贵族少接触妖怪。不过对他们,关东按另一意义是逢魔之原。大约在菅原道真卒时,关东的贵族平氏因庄园的权利内乱。死了些人后,内乱发展成谋反。将军平将门自立为皇帝,占据关东八国,挥师向平安京。让天皇的土地上有天皇外的皇帝是前所未见的悖逆。朝廷与关东里应外合地征讨平将门。讨伐中,平将门被他堂亲平贞盛射中了致命处。

    三

    鬼切乔装成侍从进入平贞盛府。

    他的第一反应是,那肿瘤太大了。大到有阴影,大到阴影隐蔽了可能有的、细微处的刀伤痕迹。

    他的第二反应是,无论源赖光抑或酒吞童子,甚至不事城府的茨木童子,都比自己擅长伪造身份与套话。鬼切扮相合格,可只掌握一种风格的语言,一旦开口,破绽怕比罗生门外茨木童子藏于袖中的鬼手还要明显。

    纯洁、俊美、有教养的青年,如澄静秋水,如冷霜华露,如隙月斜明。源赖光淬火成器般将他定格成这一种模样。

    茨木童子说鬼切像被精心折断翼骨的鸟,失去张开羽翼的能力,兜兜转转,难免乖乖回归笼中。鬼切拔出刀砸下酒碗说茨木在挖苦,自己银发凌乱衣衫不整红瞳有鬼角,哪里像源赖光装在匣中赏玩养护的鸟雀。你还是像月亮。酒吞童子说。并非诗歌里匣中的月亮。你见过殷红的月亮么?鬼域常见这种天相。人世的红月,往往下一夜就白。

    对调教金丝雀之举,源赖光供认不讳。“盖因你心智纯粹。”他大言不惭,说鬼切非金丝雀,乃名刀,“诚于中,形于外,征于色,发于声。你表里一体、不善伪装,我不然;盖因你少有杂质,而我是……太多东西。”

    鬼切在平贞盛的庭院内放下前夜制作的纸人与纸鹤。纸人隐形。纸鹤飞上屋梁。鬼切离去,绕至数条街外搭乘牛车,披上黑底红银笹龙胆纹的羽织,放下齐整的前发与鬓,一部分后发以白绫束起。

    他又是那个墨黑头发浅淡眼瞳、人类形貌的源氏重宝了。大江山退治前,平安京的武士一度听说过这个源家的黑衣青年。源赖光常让一位黑衣青年随自己去校场。青年弓马娴熟、深通兵法、刀术登峰造极,安静地接受诸多赞赏。

    鬼切向藤原秀乡府递上名刺。藤原秀乡来自藤原氏的旁支,少年时凶强侠气,遂于平将门谋反际被藤原氏长老推举,与平贞盛一同讨逆。据说藤原秀乡破除了平将门以分身制造的障眼法,砍了平将门许多刀,使平贞盛有机会射杀平将门。

    “不知大人有否听闻贞盛大人卧病一事。”鬼切简要叙述,“按赖光大人的情报,平将门即便在死后亦相当古怪。有人说他的头颅是活的。”

    “他的头颅是活的。”藤原秀乡确认。

    年长的武士讲起自己与平将门的交锋。平将门能制造与本体别无二致的分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躯体被斩开后碎块各自作战。退治他仿佛是将顽石从山腰推至山巅。所幸藤原秀乡有爱刀黄金丸;黄金丸经鬼女祝福,可以斩出无法愈合的伤口。所幸藤原秀乡被告知了区分本体与分身的唯一法门,亦被告知了平将门非人身躯上的唯一要害。藤原秀乡将平将门的尸体切割得零碎,不过平将门的头颅被留存以示众了。每一位讨伐军将领接近时,头颅皆与他们对话,发出因人而异的诅咒。

    未示众几日,头颅消失。相传——自行飞走了。

    鬼切说:“这不妙。”

    他没有同藤原秀乡讲酒吞童子的头颅与茨木童子的鬼手。然而山海之战——确切说,酒吞童子的复活被确认——前,大江山退治是源氏本丸最醒目处被绘成屏风的故事。酒吞童子头颅系茨木童子所盗。源赖光遂将后续源氏本丸被血洗之事件一并推给茨木童子与他的鬼手。大江山退治使源氏荣光如日出之阳,哪怕本质功败垂成也会被铭记而非遗忘。故,人们极容易想起酒吞童子头颅与茨木童子鬼手招致的灾祸。

    何况,平贞盛脸上的刀伤确实来源平将门。

    藤原秀乡同意鬼切在其府邸探查妖鬼气息。夏日烈阳未尽。树是暖的,石是烫的,水是温的。很正常的干净。鬼切画下简单的防御阵法。

    “为谨慎,”他说,“我还要检查黄金丸。”

    经鬼女祝福的黄金丸据说融合了《法华经》中七宝,颜色是漂亮的赤金,灵力浅淡却不稀薄,气息类似鬼切的佩刀友切,亦类似他的另一佩刀狮子之子。鬼切挽着刀花笑,日光于刃锋流淌。

    藤原秀乡也为这好刀愉快。他讲起讨伐平将门的经过,不多时主旨变成了他以为平将门有多好。藤原秀乡说起战争有端倪前他与平将门的初识,那时,他风闻平将门可以单手拔下马蹄,教对方演示,平将门却单手捏碎了一棵青竹。

    “将门……过由不及。”藤原秀乡慨叹,“我该感激他。我们很不同。但关于一些事,他或许……是另一个我。”

    四

    鬼切不会遗忘大江山退治。

    许多人皆有一类经历。突兀、短暂、不可抗,降临时沉重恐怖如大灾大难,结束后原本幼稚的人急剧向成熟迈进一步。

    对源赖光,这经历是一场燃烧平安京的狐火。九尾天狐玉藻前立于远方不可及处,让火舌舔舐屋宇、染红天际,让整座平安京为他无辜丧生的一双子女悲哀、陪葬。源赖光领教妖鬼的力量与欲望,发誓要人凌驾于妖鬼上。从前他救助妖鬼、将妖鬼藏在源氏本丸。如今他被妖鬼救助,却封印濒死妖鬼的记忆,告诉妖鬼其乃源氏兵刃的付丧神,存在即是为开创有人无妖鬼的时代。

    对鬼切,这经历是大江山退治。源赖光于山中遇险,鬼切为救他濒死,源赖光为留存鬼切的生命将他封印进源氏的刀,在鬼切可以化身刀灵后封印鬼切的记忆。孩提时的相遇、相知相守的约定、成为阴阳师与式神的戏言、狐火夜前的分别……皆被遗忘。善见城、鬼域、大江山……皆陌生。鬼切是平安京源氏本丸中被精心教导的源氏重宝,穿熏香的衣服,梳娴静如姬君的发式,住雅致的部屋,清晨开窗即见到一丛源赖光特意为他栽种的、霜白的槿。

    他从未混淆妖鬼与人。

    妖鬼有非人形貌与非人气息。人节制克己,故,弱小但存良知。鬼有更甚的欲望,放纵更甚的欲望,以至良知有损,更痛苦,亦更强大。妖是天地生养的精怪,没有人的纲常。

    蜃气楼是妖。土蜘蛛是人堕鬼,并有妖形。白藏主是妖。玉藻前是妖但有浓郁鬼气。安倍晴明是妖人混血。鬼童丸是天生鬼,不过可以极像人。

    蜃气楼在近海吞噬船只,被退治。土蜘蛛在森林捕捉过客,被退治。白藏主杀人,被源氏收为式神。玉藻前妖力强大且左右逢源,无人奈何这位皇宫中的贵女。安倍晴明是贺茂忠行的得意门生。鬼童丸行邪术置换灵魂、强迫人堕鬼,被放逐。

    人与妖鬼从来泾渭分明。确切说,人与良知缺失的鬼从来泾渭分明;付丧神类似妖。

    鬼切随源赖光进入大江山的铸铁宫殿。大江山是毗邻平安京的鬼国。其中深处有岩石屏障,一侧是大江山与平安京所在的人世,另一侧是比大江山更辽阔的、人未知但鬼时常逃窜往的鬼疆。酒吞童子在大江山聚集万鬼、点燃妖火、杀人啖血。源赖光携一众武士,假装前来投诚。

    鬼切本该在源赖光投诚时起疑。源赖光可以布置源氏臣属印证一行人的假身份,骗过大江山派往别处的探子。源赖光可以凭强大的阴阳术伪造一行人身上的鬼气,让他们确实能被感知负有累累的血债。源赖光可以做出充当投名状的礼物,令博闻多识的酒吞童子亦为其惊喜。

    可对鬼王酒吞童子,眼前人无疑是尚未堕鬼的人。

    鬼王酒吞童子为何接纳源赖光?

    鬼切想到问题与答案已是在酒吞童子被杀后。与酒吞童子交战令鬼切被强大的妖力浸染。他变得更敏锐,虽然疲乏但极致清醒。源氏血洗大江山。鬼切提着佩刀行走在隐蔽的隧道。

    他发现鬼兵部在杀人。

    彼时鬼兵部已是源赖光时常使用的兵器。源赖光说这番大江山退治的主力非它们。酒吞童子是鬼王,未知且强大,难保未掌握使鬼兵部罢休、乃至倒戈的术法。因此,这番退治是源家武士斩鬼。

    源赖光仍携带鬼兵部。以备万一。

    起初鬼切以为鬼兵部在杀酒吞童子掳来大江山的平民。随后他发现这非事实。平民自愿来大江山,死前仍惊怒、悲哀于酒吞童子的灭亡。鬼切以为平民被酒吞童子蛊惑,又怀疑酒吞童子是平民推出的、服从他们的偶像与鬼神。随后他发现平民显然弱小到无法cao纵酒吞童子,他们的神智亦是内部无鬼气的清明。

    鬼切救下一个女孩。女孩说她在大江山负责洗衣。大江山强者为尊,故她只能担任洗衣的工作。可这也比外面好。女孩望着鬼切的目光警觉如兽物。外面,她说,也许会被打死、被饿死、被冻死,死在床上、路边、荒坟里。

    源赖光没有同鬼切讲过苛政猛于虎。

    你忘了么?被源赖光刻下式神契约的左眼疼痛。碎裂的记忆浮出沉静的海。似乎有一座素白的城。似乎有无休止的战乱。似乎每一处短暂的安居地都会被毁。孩子恐惧那座素白的城甚过恐惧妖怪,遂逃去妖怪的领地。渐渐,他也成为妖怪了。

    妖怪弱rou强食。小妖怪弱,就被欺负。他听说遥远的平安京有人类。人类团结,不欺负弱者,甚至帮助、保护。他就想去平安京。

    可,至少平安京的源氏欺负弱者。至少源赖光欺负弱者。他在杀人。他本该杀鬼。鬼与人无甚区别。相传,酒吞童子曾是修行于伊吹山寺庙的少年。

    酒吞童子的鬼气侵染鬼切的身体。他记起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孩子藏在货物中,为不被发现、为不被牛车落下,很久未进食。他到了平安京,也被发现了。他的模样与人相去甚远。他潜入集市盗窃食物。武士拿着兵械驱逐他。

    大江山骨骸遍野。鬼切抢了马,疾奔。风过耳,马蹄扬尘。骑马的鬼切仿佛能不去看地上不瞑目的尸体,但空气依旧血腥。马蹄飞溅血泥,每一滴皆将被记载来源非人,每一滴皆似乎来源那个凄惨的、无力反抗的、善见城的、鬼域的、平安京的——鬼切自己。

    五

    一个逆党领袖。一颗被斩下的头颅。难免令鬼切想到大江山退治。何况,那逆党掌握非人的术法。何况,那头颅有生命,还失踪了。

    按大江山退治的发展,鬼切与酒吞童子决斗,源赖光伺机将酒吞童子斩首。鬼切请命押送首级回平安京,于罗生门遭遇了酒吞童子的挚友茨木童子。茨木童子劫了头颅便去。为确保接近源赖光,鬼切砍去茨木童子的鬼手,预备献上。随后,源氏本丸遭遇血洗。源赖光幸免,但亦被杀死替身。

    再然后,茨木童子复活了酒吞童子。酒吞童子依旧在大江山,不过,由于丧失部分记忆与力量,“鬼王”只是茨木童子于无人时为挚友冠的名号。直到远海铃鹿山的鬼国入侵。大岳丸统领的海妖登陆伊势,攻打平安京与大江山。酒吞童子与平安京势力联手。大岳丸败退,朝廷不得不默许酒吞童子再度于大江山割据。酒吞童子也终于在战争中恢复力量。

    接着的几天,风平浪静。藤原秀乡没有遇袭。平贞盛没有死。皇宫没有再教源氏阴阳师诊治。鬼切的纸人纸鹤从平贞盛府回来,了解到平贞盛确实有糟糕行径,且与讨伐平将门无关。平将门砍在平贞盛脸部的刀伤一度发很厉害的病,平贞盛按医师指点,以婴儿肝脏入药。

    鬼切查阅婴儿与孕妇化成的妖鬼,心知除非作祟的妖鬼主动现身,他可能永远找不到它。民不聊生的乱世,生死艰难。源氏本丸外的世界不缺怨灵。权贵风花雪月。贫贱者饮恨黄泉。有太多灵体可能有太多机遇得了太多邪法可能诅咒某一特定压迫者。难以退治的大妖鬼中,据鬼切所知,青行灯也除暴安良——倘若她听了婴儿入药的故事,又倘若平贞盛对医病的办法说谎。

    画在藤原秀乡府的阵法将失效的一日,刑部省报,藤原秀乡的名刀黄金丸失窃。

    盗窃有两起。一起在藤原秀乡府。一起在京郊的云居寺。从时间判断,盗贼未在藤原秀乡府找到黄金丸,遂追踪至云居寺窃刀——鬼切拜访毕,藤原秀乡将斩杀平将门的刀送走。

    该侦破盗窃的是刑部省,非阴阳寮。故,鬼切未立刻关注黄金丸与云居寺。他想,皇宫——有极大可能是藤原氏——教源氏诊治平贞盛,也许是由于平贞盛的病医不好。毕竟藤原氏的式神有紧那罗,一位精通治愈术法的前神明。如此源赖光就可以被弹劾——有天才阴阳师的源家,为何医不好知名武士的病?

    又也许,平贞盛的病与黄金丸有关。尽管鬼切尚未明确藤原秀乡与平贞盛的联系,但,也许,黄金丸失窃就消除平贞盛痊愈的可能。传奇的刀可以不留痕迹地砍一次伤口么?

    鬼切头大。他能排兵布阵、攻城略地,可源赖光几乎是刻意避免他接触勾心斗角——正如大江山退治前,源赖光刻意将鬼切的活动范围维持在源氏承平宁靖、人鬼分明的领地。从前,遭遇这种事,源赖光多半立刻为鬼切安排一场退治散心。有如防范刀锋锈蚀。

    鬼切担忧自己小题大做。不过小题大做好过百密一疏。并且,依源赖光灌输给鬼切的自信,依源赖光对鬼切的掌握与控制、如果鬼切判断自己该为源家办理某一事项,此事项源赖光一定亦认为要办理。

    遇有信不过源赖光的问题,鬼切可以咨询茨木童子与酒吞童子。血洗源氏本丸后,鬼切被源赖光幽禁于源氏领地黄泉之境。被茨木童子与安倍晴明救出黄泉之境后,鬼切频繁出没大江山。茨木童子待他冷淡、真诚。酒吞童子尽管失忆却仍有恐怖、精妙的直觉。他们都很好。鬼切相当喜爱他们。

    不过现今,大江山的鬼国不是鬼切的同党。

    鬼国毕竟是鬼国。大江山通常不主动进犯人界,但鬼本质只在意强大,无所谓怜悯与和平。酒吞童子不喜平安京的奢侈颓靡。如果玉藻前或其他妖鬼、其他非妖鬼说要覆灭这人国,并奉上完整计划,鬼切以为,酒吞童子一定笑纳。

    源赖光要守护人世。无人知晓这是否部分缘于源赖光原本就能在人世生活极好。鬼切要守护人世。因为他被教导这是对的。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被源赖光封印进刀前有何思想了,但结合他彼时的经历与作为判断——按鬼切信仰的义理,守护人道,的确是对的。

    六

    鬼切于空闲时去云居寺。

    大江山退治后,他心神动荡,一时堕了鬼。云居寺乃伽蓝净地,鬼理应不得入,不过鬼切与佛皆要渡人。沙弥引他进入黄金丸失窃的禅院。藤原秀乡与此地修行的僧侣净藏相熟,将妖刀寄存、避免怨念缠上,说得通。

    刑部省并未告知,藤原秀乡其他朋友家是否有遭逢不速客。

    鬼切下山时遇到一个男人。确切说,鬼切察觉窥探的视线,遂放出一只剪好的纸人。他回源氏本丸,见纸人联结的法阵中流露丝丝妖气,在纸人被妖气烧毁前出发。

    他寻觅至阴森的树林。天空深黯,新月如钩,泥土中有水气,风安静,适宜鬼活动,亦适宜杀鬼。

    那男人说:“你不该来这里。”

    被退治的邪物常这样讲。人影藏在树后目力不及处。地上有一颗腐朽的头颅。

    过于腐朽了。这头颅不恐怖。酒吞童子的头颅最骇人一刻,当属在源氏武士的铁匣中即将衰败时,以及武士发觉那被他们目睹了衰败的头颅又重新鲜活、长在颈项上时。

    鬼切想或许对方说得是。这里很类似自己若不来,就没有邪术将发生的疑兵地。像特意设的陷阱。然而,即便未去该去的所在,倘在这里杀了作祟人,也能有同找到正确地点类似的结果。

    那男人讲了平将门战争的始末。

    最初是关东地区庄园之纷争。死了显赫的平氏宗亲。一群在世的族人将平将门作为肇事者告发到平安京。关东遥远,天威难及,何况平将门曾经在平安京为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工作。平安京势力对平将门绥靖、怀柔。他们认为关东的纷争是平氏的内务。平将门未被惩处,获准返回关东。故,关东继续动乱。动乱中,平将门的妻子君御前被敌人抓到,杀害了。

    英雄一怒为红颜。君御前卒后,平将门着手攻打关东八国,自立为皇帝。他与天皇有微薄血缘,因此勉强正当。

    朝廷派藤原秀乡与平贞盛讨伐。彼时的平将门已非烽烟乍起时模样。君御前卒后,他堕鬼。平将门习得阴阳师常用的替身术,躯壳变得坚硬如钢铁,眼睛中生出重瞳。寻常杀人办法已除不掉他。

    藤原秀乡结识了桔梗。桔梗是平将门的如夫人。桔梗向藤原秀乡透露,倘若识别出平将门的真身,便可攻击其右耳上方——这是鬼的唯一弱点。很巧,那时尚不在云居寺的净藏授予过藤原秀乡分辨平将门替身的法门。

    藤原秀乡有妖刀黄金丸。所以平将门给他与平贞盛退治了。黄金丸砍碎平将门,斩下其头颅。不幸,战争中,桔梗亦丧生。

    那男人问:“你可到过关东?”

    铃鹿山战败后,源赖光与鬼切在遭侵略的地域巡行。玉藻前昳丽如仙子,从胧车步出,蹲下,将失怙的人类孩童拢入绛红锦白绒里的大氅。“未曾设想,轮到妖怪庇护逢魔之原的人类。”他垂眸,拂过孩童的脸,将他们抱给其他胧车中的部属,“某却之不敬。”

    那男人说:“我要复活平将门。他尸骨未寒。关东也许再响应他的旗帜。他是仁爱的人。反逆,无非由于天道不公。你曾拜访藤原秀乡。藤原秀乡一直称赞平将门。敌人都称赞,不能体现平将门的品格么?他比天皇更适宜统治他的家乡。他将使那里不生灵涂炭。”

    鬼切说:“我记得你的声音。”

    他遭逢过那男人。某次土蜘蛛退治中。那男人没有杀伤无辜,代土蜘蛛与鬼切谈判。鬼切同意将未伤人的土蜘蛛收为源家的式神,永远放逐至鬼域。所以鬼切将那男人释放了。

    那男人说:“你尽可以调查。在关东,平将门是另一个酒吞童子。源家的妖怪,大江山的武士,你将酒吞童子再度送上鬼王座,是耶非耶?”

    七

    酒吞童子从未妄称皇帝。

    他其实极有名望。少年时在伊吹山,为香客指点迷津,为僧侣阐释佛法。他太年轻太聪慧,加之皮相极好,就被当作了伊吹山神子,钟灵毓秀,迎接无数希求度化的人。某日,他堪破佛道鬼道之别,想这皆是众生在苦难的尘世希求庇护,无非一者凭佛一者凭己,遂不再诵经,化作鬼相,去到大江山,追求极致的力量。许多年后,伊吹山宝刹破落,仍有仰慕者风闻传说,不间断地往伊吹山寻觅神子影踪。

    可酒吞童子不做多余事。他有了领土,有了子民,便足矣实现那点普度众生的愿望。烽火乱世,不归天子教化者众。海上有铃鹿山。青之森有土蜘蛛。八雷山有野人部落。淡路有海匪。酒吞童子不攻打平安京,平安京即不攻打他。源赖光是胆大妄为的异数。

    平将门曾拥兵自重多年。他本被允许继续拥兵自重。关东归属平氏百余年,至今依旧是平氏领土。未来似乎也还将是。

    鬼切想,过犹不及。众生皆有善念,然,以善念为借口放纵,便成就一种伪善的恶。

    月盈则缺。

    神秘人与土蜘蛛有关。神秘人要声称复活平将门。土蜘蛛与平将门有何联系?

    鬼切没有直接问。他抓住一条可以解释疑点的莽撞猜测,试探。“我猜,我该来这里。你在云居寺发现去过藤原秀乡府的我,遂设计自己让我找到。你认为,我能给出你想要的。”

    神秘人不答。鬼切按住佩刀,仰望黑夜中银白如刀的月亮。

    “你需要证明你的身份。”他宣布,“我讨厌源赖光很久了。你的要求很贵重。因此,作为合理的交易,我要见——菅原道真。”

    “可以。”半晌,神秘人说,“我从前叫做藤原纯友。我与鬼切你约定,次夜,双方携彼此所求,再见于平安京外罗生门。”

    八

    坊间有云,罗生门乃人鬼交界。此处人鬼皆出没,故,警惕鬼假扮成人。

    最新一位印证传说的是茨木童子。大江山退治后,他假扮绝艳女子,邂逅押送酒吞童子首级的鬼切。鬼切尝试说服茨木童子以首级诱杀源赖光。茨木童子坚持若首级进了源氏酒吞童子便再无复生时。他们决斗,动静极大,源家武士被招来,遂流出了故事。

    鬼切后来想,讹传在理。这个时代人同妖鬼共生。人可行恶事。妖鬼有善良时。鬼切说是“斩尽天下恶鬼之刃”,其实该斩的是世间所有之恶。人自诩善。众生皆可能有善念。还有什么比隐蔽在善下的阴霾更容易成为恶?自以为人,其实已接近鬼。

    茨木童子要救酒吞童子,是善。激愤下招来源家武士,是恶。

    鬼切要弥补大江山,是善。执迷于杀死源赖光,是恶。恨屋及乌,血洗源氏本丸,是恶。

    源赖光要使源家无人掣肘清除邪物之大业,是善。预见鬼切背叛,只将政敌留在源氏本丸、任鬼切屠戮,是恶。

    源赖光要保全鬼切声名,是善。源赖光要保全自己声名,是恶。称血洗源氏本丸乃茨木童子所为,是恶。

    平贞盛的伤口被藤原纯友诅咒,药石无医,求助婴儿肝脏的偏方。平将门称皇帝,就必然与日本国天皇开战,失去土地与性命。藤原氏以宽仁治国,放虎归山,贻留祸患。藤原秀乡疑心桔梗背叛,以桔梗祝福的黄金丸杀了她。菅原道真仅主张与土蜘蛛谈判,却被构陷勾结土蜘蛛扰乱平安京,含冤死、未得昭雪,从前的栋梁辅佐异族与逆臣覆灭帝国。藤原纯友相信日本国必须有皇帝,可天皇系傀儡、藤原氏骄懦,就要以战争确立新皇。

    被善遮掩的恶。

    鬼切拔刀,凌空落斩。银白的刀涌出森然磅礴的妖气,一缕缕附着、束缚敌人。夜重风冷。深黑空中星河遥远,远方鸟雀惊飞于树。

    “我讨厌源赖光。”鬼切说,“可你等与源赖光一丘之貉。以冠冕堂皇的借口修饰欲望。灵能被封印入器物、依托器物化形。不假。黄金丸是优秀的妖刀,亦与将门大人有因缘。不过,日中我又去平贞盛府,见到于贞盛大人伤口休养的将门大人。将门大人重瞳,是由于他融合了君御前。故他的灵中有君御前的灵。君御前的灵告诉我,向敌方出卖她的,是藤原纯友。”

    妖力萦绕着人类藤原纯友与灵体菅原道真。

    “谁杀害君御前,将门大人一定清楚。我不确定纯友大人对将门大人做了何事,不过源家联结刀与人的术法有两种。”鬼切想到某位暂居皇宫的朋友,她被简单地叫做妖刀姬,她曾虚弱地向鬼切说不想参加大江山退治。“一种制造我。一种制造鬼兵部。施行制造鬼兵部的术法,灵体完全听从契约另一方,无法违逆,无法背叛。”

    鬼切由衷疑惑:“你等找到我,要源家的第二种铸刀术法。你等究竟认为,我可以背叛源赖光,或我不可以背叛源赖光?”

    他轻盈抬刀,飞身跃至空中。菅原道真惊讶。藤原纯友开始吟咒。鬼切先前的妖力作用。对方的术法被沉默。鬼切的攻击极易损伤。数回合后,双方罢兵。如此对方算是被暂时击败。这交锋关乎人国政治,故仅有鬼切出面终结一切,是不宜的。

    “我向您致歉,菅原道真大人。”他退到一旁,收刀,行礼,望着那怨灵说,“令爱与土蜘蛛的瓜葛系我发现。所以源赖光与藤原时平凭令爱的过错构陷您,我难辞其咎。”

    政治非鬼切所能。不过也许他可以将一些内容暗示给玉藻前。藤原氏、皇宫,都接受玉藻前的影响。

    九

    平贞盛病重、黄金丸失窃、土蜘蛛成为源家式神、鬼切会见菅原道真……无疑,这系列阴谋针对源赖光。

    因此鬼切将源赖光从鬼域唤回。

    渊图远算的白发红瞳阴阳师骑马进入本丸,指捏一架纸鸢,道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鬼切不笑。他等到源赖光下马,交代安倍晴明已去为平贞盛驱鬼,罗生门外土蜘蛛、菅原道真、藤原纯友的痕迹已被自己清除。只有黄金丸要源赖光安排寻找。

    夕照流金。龙胆花是华贵的重紫。朝开暮落的木槿凋谢,红似火,白似雪,萧疏一地香风。

    盛景图中,源赖光说:“报应不爽。”

    “我很高兴你识破诡计。”他道,“但,我不确定,倘若我说即便我不曾构陷菅原道真,叛国的诬陷亦将寻上我,你如何想?”

    “我同意你。”鬼切答,“你我与土蜘蛛签订契约,换种讲法,就是源氏里通异族。”

    源赖光望着鬼切的眼睛、手、肘、肩。这是用刀者最先流露杀机的部位。“我该高兴,你未斩断我的恶?”

    鬼切顺应对方的念想出刀。本命刀撞上童子切安纲。他们步法层错,攻击时直取对方的眼睛、关节、颈项,有如玩闹。

    “有时我想你与那位天人王类似,”鬼切说,“你们大概很能沟通。你要清除鬼域进犯人国的妖鬼,所以攻打于通往鬼域必经路上的大江山。你清除邪物,需要权势,所以利用藤原氏作青云梯,不惜诬陷菅原道真。你与帝释天皆欲成就善,所以犯诸多恶。你也如帝释天一般,以为能一死了之,权当谢罪么?”

    帝释天没能死成。不过如今的结果大抵与帝释天成功以死谢罪相同。铃鹿山的灵力归还。平安京的灵力归还。平安京被天域夺走的生机恢复。然而荒川之主没有起死回生。然而帝释天布局引发的大岳丸入侵中,许多人永久离开了。铃鹿山是否尚存其实亦未知——风闻铃鹿御前毁去了那里。

    最初是鬼切提议了未来的生死决战。源赖光作恶多端,为守护人世与人道的理想枉杀无数非人与人,必须被审判。可既然源赖光接受鬼切的提议,就说明源赖光接受了死。这不妙。人谁不死。

    源赖光没有回答,专注淡漠。鬼切从来看不透他的眼睛。明明他们自幼相识。金属割破晚风。晚风令人沉溺,既凉又暖。

    “我亦有时怀疑,你不认为将有生死决战。你算无遗策,要么已决定自己的死,要么已决定自己的生。”

    鬼切化成少年体跳开,须臾双方撤刀后,恢复成年体。源赖光上前,抚摩他头发上能生出鬼角的部位。

    “你不已知晓,人相鬼相不过皮相,是人是鬼乃天命裁决,这裁决荒谬,且可被欺骗。善与恶伴生,无光亦无影。世间作恶者众,为何唯独杀我?倘若杀我是比放任我更甚的恶?我当真能以死赎罪?如果生死决战前,‘我不该死’已注定,那为何有生死决战?”

    源赖光笑,眉目疏朗,言语如风。他示意鬼切与自己一同去房屋内,途中又拉住鬼切,附在他耳边,道:“既然恶可以隐蔽在善下,既然如你所讲,善恶是月亮的不同相,你又如何得知自己的裁决为善?你又如何得知……自己为善?”

    十

    鬼切悚然。

    源赖光笑得有如作弄成功的孩子。他自幼喜欢出谜题与鬼切玩耍。但这个谜题过分了。鬼切想起菅原道真与藤原纯友,此二人的计划若成功,一种结局是鬼切同他们离开。离开源赖光。离开源氏。离开平安京。源赖光与土蜘蛛的契约将暴露。源赖光将被构陷秘密炼制逆党领袖成刀灵。鬼切拒绝,究竟是因为他堪破藤原纯友与菅原道真的破绽,还是因为他有私欲、因为他已不可逆地成了源赖光的刀?

    鬼切恨过源赖光。源赖光欺骗鬼切太多,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却未死,因此自黄泉之境被救出后,鬼切曾长期追杀他。山海之战中,酒吞童子与源赖光联合对抗大岳丸,鬼切短暂与源赖光合作,分别后不久本命刀即为解决危机碎裂。源赖光重铸鬼切的本命刀,随后因缘种种,鬼切一边说着将与源赖光生死决战,一边留在了源氏。

    按鬼切理解,源赖光矛盾。他一边欺骗鬼切,一边让鬼切有最佳的品格——以致鬼切很难认为自己大江山退治后的背叛在源赖光意料外,对自己,察觉这人鬼共生世界的真相太轻易了。最恨源赖光时,鬼切一度怀疑自己的背叛系源赖光预谋——换言之,源赖光可能预谋了自己回归源氏。

    “你不妨如此想,”某日,源赖光曾开解,“你所作为,哪怕我有预判,亦是出自你的本心。就像冥冥中也许有存在将我们当作棋盘中棋子,可我们依然进行我们的行动,全然自愿,不后悔。”

    “但你太了解我的本心。”鬼切反驳,“你可以利用我的本心,将我放入某特定局面,使我做出你希望我做的事。至少,大江山退治前,你一定如此办过。”

    “你这样聪明。”源赖光抬起眼睛。他生了一张教人欢喜的脸,也明白何种神情能使人降低防备。“那,你如何得知我不希望你做一件事?你如何得知我不在骗你?怀疑不会有尽头。何不接受自己无法确认?何不放弃怀疑、相信自己?”

    鬼切记得自己回应以简略的冷语。

    源赖光脱去铠甲。鬼切与他比试刀术时脏了衣服。他们遂都去更衣。更衣毕,二人坐上畳。“平将门丧失意志,与酒吞童子无可比,大约已被安倍晴明消解。”鬼切说,“藤原纯友,无论善恶,不可信是事实。此番我未必行善。不如说,迄今事件的发展尚与善恶无关,仅是简单的勘明真相、识破谎言。”

    “要得知我自己是否为善,”他望着源赖光,“只怕要等到你解决这起阴谋后。皇宫、藤原氏、反逆者都针对你,你真是树敌很多。我会让你为菅原道真昭雪。我不会再让你构陷无辜。我不允许自己害怕杀你,但在杀你前我将尽力阻止你所行。我有时猜测,你教导我,既是为让我代你处理零碎,也是为让我规训、制约。毕竟,你将自己本就不多的善分给了我,计划了我的良知。”

    源赖光浏览起鬼切记录的阴阳寮事务概述。鬼切阅读起源赖光此番在鬼域的地图。又有一群妖鬼被追溯至据点。源赖光没有载明它们为何可疑。似乎下次鬼切必须与他同往。

    今夕的槿花已待落尽。明朝它们将重新盛开。

    “槿花一日而衰,为何说它像我?”

    “每日皆为新生。如淬火。永远在全新的境遇打磨。世间邪恶万千,是以每日自省,纵无路可退,亦需以最好之心,求最善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