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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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中秋,霸刀山庄以残月惊天为名,广发霸刀令,举办扬刀大会。承自第二届的扬名擂也一并召开,用以提携年轻的武林后辈。 早在八月初八这一日,太行山下的无极镇中便来了一位青年,乌衫长发,面目却用帷帽遮掩。登记人问其姓名,他笑了笑答曰:“叶炜。” 山庄之人对历届扬刀大会如数家珍,可对南方豪侠的了解仅限于江东大侠万俟歌,和江南大侠叶孟秋二人。叶炜虽然技高,又在烟香楼扬名,但他常年与柳浮云游历在外、远离中土,北地自然少有人知。 ——因此当登记人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还不知他未来几十年里注定与柳浮云并肩,譬如星辰,昭燿四方。 叶炜领了签,按照指引步入会场。和他前后相继的是一名女子,腰间佩剑,唤作金穗步。他少时曾听闻,吴越国的开国国君姓钱名镠,镠与刘同音,故以其为讳,将该国的刘姓之人改为金氏,流传至今而不绝。金穗步来历成谜,或是出身江南也未可知。 折身时却听见几名巡逻弟子耳语,谈及此次大会所邀请的成名高手,据说还有相知山庄的青莲居士。只可惜去年的枫华谷一战中,唐门与丐帮两家联军中伏,门主唐傲天双腿皆断,帮主尹天赐下落不明。偌大的丐帮由一个年轻的后生来接任,还不知将来会如何。 叶炜心中有数,兀自挑了房间休憩不提。 扬名擂共设三日,报名者万余,每场取八人按照东西南北的方位捉对较量。胜者两轮之后必定走下擂台,由侍女安排休整,待到元气恢复后再行比试。六战下来叶炜无一败绩,顺利进到第二日的角逐。虽说还剩下五百多名对手,但叶炜身法飘逸潇洒,已在比武之人中传开了。 也有人问这是哪里来的青年:“看他掌中双剑,莫不是公孙大娘门下的弟子?” “忆盈楼大都是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少有俊秀少年。再者说几十年前公孙柳五……又怎么会派弟子前来。” 只是观其剑术繁杂多变,必是一代新秀。还有人猜测叶炜是昆仑弟子:“据传闻那昆仑剑法亦有双股之道,保不齐是前任掌门杨寒月的高足。” 反驳之人又道:“他的剑法透着一片勃勃生机,不像昆仑剑法那般冰寒刺骨。” 有人索性推断:“要我说就是江南梅叶两家的后生,他不是姓叶么?” “慎言!这里可是霸刀山庄,更不要说梅家那件事,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你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些甚么?”当年梅剑雄随废帝李重茂逃往东瀛,连累梅家满门被诛,至今仍是一个忌讳。而霸刀与藏剑两家不睦武林皆知,弟子间时有龃龉,几人皆是唏嘘不已。 叶炜耳音绝佳,自然听得一字不落。他心道这扬名擂中卧虎藏龙,又不乏见识广博之辈,竟将他的来历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是—— 他还没放在眼里。 过耳之言,深不足信。他与柳浮云相知相守,又何曾在意过蜚语流言?只盼他们来日得知自己身份,不要大失所望才好。 这一日金穗步同样引人注意。她剑法出众,又接连打败六位有头有脸的对手,一时声名鹊起,甚至连赌坊柜坊都高价开出赌局,压她会在后日的扬名上擂夺魁。 ——似乎每届的扬刀大会都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譬如第六届的朴银花,第七届的公孙大娘。 可惜,若不是庄家早早定下规矩,参赛者一概不许下注,以叶炜的自负,定会用全部家当压自己获胜。 怕就怕赌坊不敢接他的生意! 叶炜刚回到院子里,便看到金穗步的身影。后者负剑而立,低头时仿若一根岸边生长的蒲草,见叶炜前来,她主动开口攀谈道:“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叶炜神色冷淡,不置可否:“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说着便要越过金穗步,朝房间走去。 要让他怜香惜玉,那才是稀罕事。 金穗步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口,许久才道:“你的剑……”目光下移,落到叶炜手中短剑,“是霸刀的铸造技法。” 这话称得上放肆。 跑马够胆捋虎须,敢于质问剑客手中的剑,便是不知天高地厚、请君一战的讯号了。叶炜忽地笑了出来:“你知道秦武王是怎么死的吗?” 金穗步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秦武王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是世人皆知的典故。此时被叶炜当面说出来,更像是一种讥讽。 叶炜停下脚步:“我没理由回答你,同样的,你也没把握能留住我。依照赛程你我第三日才会碰面,真要有什么疑问,不如台上分高下、武功论输赢,到时候所有人都是证见,你待如何?” 金穗步一咬牙,强忍道:“咱们走着瞧!”于是扭头便走。 叶炜看着她难掩怒火的身形,故意扬声道:“明日你若是输了,可不兴抵赖的!” 他心道此子心气不错,但磨砺太少,若是回去再练个十年八年,或有一战的机会。“可惜啦……” 她必输无疑。 叶炜用了餐饭,又转回院子里练剑。霸刀山庄用来招待宾客的屋舍位于堰塞湖西南,与东北角的琅玉庭院遥遥相望。山上种的多是些云竹或者松杉,唯独叶炜居住的院子里,是柳浮云亲手植的梅树。 冬春已过,树下只余香径,不见芳尘。叶炜横剑当胸,以“春雾迷蒙”起手,将四季剑法从头到脚地使来。他沉浸剑法二十载,自然举一而三反、闻一而知十,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又兼则轻灵迅疾,足见其不滞于物、不困于心,已是融会贯通。 忽然间听得外人闯入。一瞬之前,叶炜立于原地脚步不移,一瞬之后,长剑在手,直指来者眉心。柳浮云面上无惊无惧,只问他:“手还稳吗?” 叶炜唇角一漾,收剑还鞘:“不玩了。”他上前几步,挽住柳浮云的手道,“怎么这样晚?” “唐门自蜀中远道而来,招待得迟了。”柳浮云随他进门,笑道,“扬名擂还不够你担心?” 这话倒有几分意趣,叶炜头一昂,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自信:“我怎么可能会输!” 柳浮云爱极了他的骄矜,一时念由心起,俯身吻了吻他的嘴唇:“是啦,我知你擅长以一敌多,这场比试自然不在话下。”说着挽起叶炜腮边的白发,亲到他温热的颈子上。 颈侧的梅花正是柳浮云一笔一划涅上去的,雨锋过后,愈发鲜妍娇媚。叶炜由着他亲了一会儿,忍不住呢喃:“……真要逐个来比,才是他们吃亏。”唇边似笑非笑,又带了几分捉狭,“可惜你这个当主人的,居然跑到这里来,真不成个样子。” “我便是做了又能如何?你磊落我光明,传到江湖上,也不是咱们亏心。”柳浮云道。 叶炜伸臂将他抱住:“这话该是我说的。”他想了想,又道,“那个名叫金穗步的武功不凡,怕是大有来头。” 柳浮云双眉攒聚,一点头:“我知道,你只顾比武便是。” 叶炜眼眸微动,故意拉长了调子问:“哦,看来是你早有打算?” 柳浮云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耳朵:“消息灵通的弟子不多,却也不少。她若当真是高句丽遗民,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你想到哪里去了?” 叶炜“哼”了一声,不承认自己借题发挥:“我难道问不得么?” 眼珠瞧天瞧地,就是不看向柳浮云。后者趁机将他的双手拉过来,按到自己胸前:“我只当你口是心非。” 温热肌肤下,那颗心脏正勃勃跳动。叶炜早软了情肠,轻声道:“不及你……以屈为伸,藏巧于拙。” 柳浮云扬眉:“还有呢?” 叶炜愣住,随即张口道:“还有老谋深算,揣jian把猾!” “既然我这么厉害——”柳浮云垂眸看他,笃定道,“那你也不必担心,一个金穗步还翻不起什么风浪。” 叶炜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一句话能定海,一句话能镇心。都说钱债好还,情债难偿,竟是在此处。他只好抬起头应允:“好。” 柳浮云低声道:“你赢了,本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叶炜忍不住笑道:“那岂不是太容易了!” 第二日同样漫长且辛苦,叶炜连胜四场,在第五局时遭遇了一位年逾不惑的男子。 此人相貌平平,手里却握着长中短三把利刃,观之甚是可怖。叶炜虽不擅铸造,但眼力尚在,自然看得出那武器极不寻常。不出手还罢,一出手定会同时过腰、穿胸、灌脑,足见其诡异和狠辣。 这一场若是输了,也不用霸刀山庄来裁定,阎王爷就是现成的证见。因此他一亮兵刃,台下顿时议论纷纷,就连其余三场的论武也一并停止,驻足观看这一边的战况。 叶炜不急不待地走上擂台,自报名号:“叶炜。” 那人同样行了一礼:“骆耀阳。”他双腿分立,压低刀头道,“请。” 叶炜也不与他争这个长短,单手挽了个剑花,便抢前攻上。 众人只当他性格急躁,却不知此招名为“拨云见日”,来时剑如霹雳、迅若雷霆,取的正是披云雾而睹青天的涵义。骆耀阳见此连忙提刀来迎,三刃齐出势挟劲风,一时金戈激鸣,舞得霍霍生响。 叶炜霎时明白,这一下虽然来势汹汹,但不过是假借兵刃之利摧枯拉朽,内里实则虚浮。他心神流转,再出招时手腕微动,剑尖分而为二,一招未毕二招已生,双剑四招同时向对方袭去。 骆耀阳闪展腾挪,身子在半空中斜斜躲过。叶炜已将长剑挺出,短剑疾横,又是一式“秦王鞭石”。他曾专攻快剑,进招变招一剑快似一剑,招中蕴招、变里藏变,令人目不暇接。他这几招化演自佛门的《伏魔杖法》,乃是当初叶炜去漠北游历时,由七怪当中的老大柯镇善教予他的,融入剑法后更显凌厉崭绝,锋芒逼人。 骆耀阳避无可避,忽地回身站定,双手呈交叉之状,一刀下劈拦在肩头,一刀上挑封住去路,第三刀形如鬼魅,径直朝着叶炜心头刺出。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三刀六洞!他是雪谷的残党!”众人方才醒悟过来,有人道他手中兵刃正是当年绿林巨擘骆独逸的信物,随着先天元年雪谷的覆灭下落不明——居然会在此次的扬刀大会中重见天日。 一时人多声杂,那些晋级的好手同样凝神观战,低头思索破敌的招式。 偏偏只有叶炜不为所动。他手下剑光流转,乘隙反扑,似游鱼般从刀刃间滑脱,剑锋直指骆耀阳之罩门。原来他所用的正是父亲独创的“龙门跃鲤”,因只教了他们兄弟几人,旁人自然不得而知。长安三年叶孟秋离家闯荡江湖,行至洛阳时听闻“点额成龙”的典故,心境已然大不同往昔,一时胸怀激荡,才创下了这一招“龙门跃鲤”。使来灵动飘摇、姿势清雅,仿佛一尾赤鲤腾跃,配合身法更显盈盈轻妙。 骆耀阳与叶炜交手数回合,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黯然放下兵刃道:“是我输了。” 这一战瞧着凶险,却远远不到绝境的地步。叶炜推剑于背,笑盈盈道:“承让。” 骆耀阳败下阵来却不羞恼,扬言称先父曾参加第六届扬刀大会,后在江湖争锋中丧命。此次听闻大会重开,他孤身前来不为出名,只为悼念以敬先人。这番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但也为叶炜博得了更多关注。 外人只道骆耀阳家学渊博,却不想叶炜居然更胜一筹。他所学剑法之繁杂、行事之莫测可见一斑,就连信手拈来都让人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金穗步也迈入了前十六之列,因她是女子,甚至连名气都隐隐压了叶炜一头。地下赌庄暗流涌动,扬名擂究竟谁人取胜,只待明日—— 这一日扬名擂结束后,柳风骨便将自家子弟召回,至琅玉亭院内共同议事。前线斥候传来消息称:那金穗步是高句丽后裔不假,少时加入绳池剑宗无甚作为,后来成为挽花剑派朴银花的传人。因其行事果敢、悍不畏死,故得了个“舍命金雀”的名号。 绳池剑宗与霸刀山庄素有旧怨,而朴银花亦曾行刺过上任庄主柳十员,惹得柳风骨的幼弟柳鱼夫饮恨而终。此间深仇不共戴天,难保她的弟子不是抱着同样的心思来扬刀大会雪恨。 “绳池剑宗与月泉宗有累世之仇,倒不必担心他们两家联手,只是山庄这边——”柳弄痕压下情报,看向主位,“是否要中止扬刀大会的举办?” “塞北营那边可有消息?”柳浮云问道。 柳弄痕摇了摇头:“不曾。”话一出口便抬起头来,“你是说?” 塞北雪刀营常年活动于边境苦寒之地,旨在监测塞外各族的动向,防范北地动乱。塞北营未动,便说明金穗步是个人行径,与绳池剑宗无关。 “大会照常举办便是,”柳浮云笑了笑,“想来这个状况,大哥也是赞同我的吧?” 柳惊涛被问住,一时沉默不语。他胸有沟壑,却不知柳浮云此时在谋划些什么。只是身为兄长,他得拿出自己的气量:“是。” “会不会太冒险了?”柳廷芳蹙眉道,“浮云,你一向慎重,怎么会有如此冒进的念头?” “大姑姑,当年柳家先祖召开扬刀大会,便是为了表明霸刀山庄专注于江湖,无意于朝堂。” 柳廷芳颔首:“不错。” “第二届扬刀大会,神刀贯夜也是赠予了魏姓的无名刀客。”柳浮云侃侃道,“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若胜者当真能配够得上宝刀,身份又有什么紧要呢?” 毕竟霸刀山庄也只是个武林门派。与朝野牵扯过多,反而违背了先祖的本意。 柳廷芳想了想,妥协道:“还是依你所言。” 有柳浮云、柳惊涛和柳弄痕牵头,大姑姑柳廷芳应允,柳家上下自然无人反对。柳风骨想起几十年前的扬刀大会,一时百感交集:“那便如此。各院弟子加强巡逻戒备,这件事就交给如萍负责。” 一行人拜别父亲,柳惊涛特意等到柳浮云出来,才提醒道:“你自己应承下的事情,可不要功败垂成。” 柳浮云答道:“那就承大哥吉言。” 他这般镇定自若,柳惊涛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转头又去和柳弄痕叮嘱家中琐事。 自昨日骆耀阳落败,扬名擂上角逐的也只剩下了十六名选手。 三轮比试过后,站到中央的果然是叶炜与金穗步。后者矜持道:“是你。” 叶炜拔剑出鞘:“请让我见识一下不动花流的刀法。” 金穗步不料被他喊出来历,心下一凛,正色道:“好。”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快攻。 不动花流是朴银花结合数十年的战斗所悟出的招数,刀法大开大阖,与雪原万顷林涛相呼应。历来这般迅猛的打法皆是出自行伍,偏偏此时由金穗步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使来,招招拼着一股劲头舍命搏出,攻如惊涛冲岸,刀去奇速,吞吐激扬。 叶炜左手举剑来挡,右手自中盘疾刺而出,剑光霍霍,使了一招“数尽寰宇”。此招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剑尖随之激荡,化作点点星光落下。 金穗步横刀架开,攻势渐缓。叶炜却趁势抢身欺近,剑锋成弧高高在上,向要害斫去。 台上金穗步堪堪躲过,台下柳惊涛却皱眉道:“这是‘碧霞漫空’,他怎么会用独孤家的剑法?”又看向柳浮云,“你是什么时候教给他的?” 柳浮云道:“记不得了,大概七八年前吧。” 柳惊涛愕然:“你!” 柳浮云一哂:“剑法不就是让人使的?既然你我都不用剑,我教给用剑的人又何妨?莫急,且看着吧。” 金穗步身处逆境,战意更炽,不动花流与天地相合,出刀圆转不滞。叶炜剑尖一引,手中招式忽换,从轻柔灵动的《碧落剑经》,变为了刚猛凌厉的《四季剑法》。 剑花错落,澎湃如夏雨,九九八十一剑连续刺出,实中带虚,让人防不胜防。 他这一套《四季剑法》出神入化,非旁人所能比拟。更何况他和柳浮云二人游历大江南北,见过的武技成百上千,博采众长,自然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十招之内,叶炜看穿金穗步的刀法。 十招之后,叶炜取胜。 他技压全场,当之无愧夺得扬名擂的头名。 只是适才露了一手家传武学,自然有人瞧出他的身份——“你是藏剑的无双剑叶炜!” 叶炜笑道:“是又如何?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凭手中剑法赢得扬名擂魁首,自然有资格参加来日的扬刀大会。还是说诸位中有哪个不服的,只管走上台来,咱们再行比过!” 台下鸦雀无声,随后便是如潮水一般蔓延的喧闹。柳惊涛站在人群背后,问柳浮云:“你早就知道他会赢?” “是。”柳浮云眼中满是骄傲。 不知为何,柳惊涛凭空生出一股乏力之感,他撇开目光:“既然如此,那金穗步那个女人……你待如何?” “她是挽花刀派的人不假,却也是朴银花的义女。”柳浮云想了想,“当年的事我们无从置喙,但她既然敢孤身前来,为的还是探望故人,那我们同样也不必阻拦。” 柳惊涛冷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慈悲了?” “不是慈悲。”柳浮云摇头。他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叶炜,心中一阵柔软,“是成全。” 叶炜似有所感,回首与柳浮云相对,随即扬眉一笑。 这一次的扬刀大会请来了纯阳宫的掌门“玉虚子”李忘生,昆仑派的掌门“自在剑”林欲静,长歌门的“诗仙”李白,长孙世家家主“雪踪鸿影”长孙邪,独孤家的独孤算。因唐门的门主唐傲天腿伤未愈,来的是长老唐怀信。 叶炜是扬名擂的擂主,自然能和这群久负盛名的武林名宿比武。他第一战的对手正是林欲静。叶炜上前见礼,笑道:“林掌门。” “三少爷的剑法,比起八年前更加精进了。只是承认技不如人,未免辱没了扬刀大会的威名。”林欲静也笑了,“请。” 叶炜醉心剑术,倒比累于俗世的林欲静更加纯粹。一战取胜后,又先后战胜了独孤算和唐怀信。在他翘首以盼第四个对手时,却发现霸刀那边纷纷将目光投到了主殿方向。 叶炜豁然以明,只见柳浮云越过众人,站了出来:“本该是青莲居士下场,但我用十车美酒交换了这一个名额。” 他同叶炜隔空相望:“也是我欠你的比试。” 八年的风月,迟来的一遭。叶炜眼眶发酸:“说什么欠不欠的……”他倒提长剑,问道,“只是你亲自下场,若是赢了,宝刀该归谁所有?” “自然是我。”柳浮云道。 叶炜笑靥微开,狡黠道:“休想!”衣袖轻抖,长剑斜划出一个半弧,向柳浮云肩头劈落。 柳浮云立足不动,只掣刀上举。吞吴势道锋锐,这一刀至刚至坚,凌厉焊猛,除一往无前外别无他路。叶炜不敢撄其锋芒,陡然将身形拔起,柳浮云踏步进招,刀光掠过,霎时封住叶炜周身数尺之地。叶炜却借力一跃,一脚踢在刀背上,短剑势挟劲风,自下而上迎面扑到。他轻身功夫绝佳,这一手如长鹰振翅、金鲤甩尾,煞是好看。 柳浮云以刀脊架住短剑,往后一拉,左手“铮”地一声,屈指在长剑身上一弹,笑道:“三招了。” 叶炜腕间一转,借惯力以消解柳浮云手上力道,同时袍下飞起一脚,踢向吞吴掩心。柳浮云拧过身躯,左手形似龙爪,虚虚钩住叶炜手臂,从肩到腕一路滑过,最后牢牢抓在手上。 叶炜眉头一挑,松开长剑,身体不退反进,似乳燕投林一般冲入柳浮云怀抱。后者持刀回还,刀锋下指,叶炜向外挣脱,单手在柳浮云脸颊上抹了一笔,同时脚尖勾住剑柄,退到五尺之外:“这一招叫‘回风拂柳’。”却是他信口而说。 二人交锋只战了个平手,夺刀之战生生被他们给打成了比武招亲。叶炜身法灵动,剑道潇洒无拘,旁人莫能知其奥妙。而柳浮云狂到极致、霸到极致,以刀证道,此时方才显露了真正本事。 众人皆屏气凝神,只见叶炜身随剑起,凉风倾泻而至。当年叶孟秋曾凭宝剑御神扫荡江南群魔、诛五霸,世人方知藏剑威名。除第一届名剑大会上共赏的宝剑之外,还有《四季剑法》在江湖上流传,共分“春雾迷蒙”、“夏雨点点”、“秋风落叶”、“冬寒刺骨”四式,却无人知道还有第五式。这一式剑谱上不曾记载,也从未见有人使过,便是“四季不休”。 叶炜勘破剑道之时,曾有言:“对世间万物,无论是静态还是动态,恒久还是短暂,实在还是虚无,能有所领悟之人方能剑法大成。”他的寂剑以《四季剑法》为根基,以十数年见识为楼宇,暗合剑道真意,出手变化精微、灵动神奇。因此他的剑术有剑而无招,既无桎梏,也无规范,《碧落剑经》使得,《疯魔杖法》亦使得。 这第五式“四季不休”自然不在招数,而在于剑意。临敌之际犹如百代过客、四季更迭,出剑流转如意,生生不息。 柳浮云却不同。 剑要是百兵之君,那刀就是百兵之王。《霸王刀法》说穿了也只有八个字:有进无退,只攻不守。十五路刀法刀刀都是进招,动若江河,落如沉雷。 唯有无数次从生死之际搏出来的,那才叫刀法。 柳家用刀者数千,偏偏只有他得父亲柳风骨青眼,便是在此。是以十招过后柳浮云狂相毕露、刀势逼人。 他在绝境天原、漠北戈壁所见过的万里风光,俱在险峰。高者临峰自在逍遥,却仍有心上之雪随岁暮枯荣,经年不化。因此当对手剑招繁复之时,便有一股凛冽悍然的刀气,将其尽数消解。 众人目眩神驰,台下喝彩声不绝于耳。他们斗至酣处,已有百余招,愈斗力气愈长。仿佛虎兕相争,仍未分出个胜负。 就连青莲居士都在一旁赞叹:“果然后生可畏!” 他二人年纪相若,功力平分秋色,悟性更是不相伯仲。这世间出一个已是稀罕事,万万没想到居然出现了两个—— 千招过后,柳叶二人已是汗透重衣。旁人只道他们争强斗勇,执意要分出个高低。却不知他们早已惺惺相惜,此时面上含笑,为的也不过是一酬知己,刀剑争鸣。 斗到天光已晦,柳风骨上台制止:“够了!”他掌心托着一股柔劲,分开两人道,“霸刀山庄召开扬刀大会已有百年,从未开此先河。但刃分阴阳,身证三才;一以贯之,可合大道。今日我便做主将残月惊天同时授予你们二人,望你们日后能相互扶持、风雨共济,不违侠义之心,不负霸刀、藏剑之盛名。” 柳浮云和叶炜四目相视,一同拜倒在地:“谢庄主!” 柳风骨摇头,拍了拍柳浮云的肩膀:“从今往后,你才是霸刀庄主!”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骤然引起轩然大波。众人方知柳风骨不光是将吞吴刀传给了柳浮云,也将霸刀山庄的百年基业,都交到了这个二儿子的手上。 柳浮云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殷殷目光,沉声道:“谢父亲!” 柳风骨哈哈大笑,众人纷纷上前道贺。柳浮云在溢美声中,越过旁人的目光看向叶炜。他正抱着双剑,笑着开口:“恭喜,柳庄主!” 日暮时分,柳浮云带叶炜来到日月塘旁边的一处矿洞,顺着地下潜流囚水过去,另有一片天地。 叶炜打量洞中陈设,惊奇道:“想不到霸刀山庄里,竟会有这样的去处!” 柳浮云在地上生起火来,笑道:“我幼时练功乏了,一个人跑到刀谷来,却不慎迷了路。那时候心气壮,也不肯低头,硬是靠自己跌跌撞撞,花了三四个时辰才找到出口,回去琅玉庭院。” 叶炜很少听他说起过去的事,追问:“那你家里人怎么说?” “母亲哭了好久,父亲见母亲急成那个样子,也不肯打我了。”柳浮云从背后抱住他,轻轻道,“后来我时常来到这里,或演练刀术,或研读秘籍。但总是一个人——” “加上我,自然不再是一个人了。”叶炜拉住他的手,忽而笑道,“今日在你父亲面前,咱们像不像是跪拜高堂?” “像。”柳浮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便是了,”叶炜与柳浮云眉语目笑,“你我是明明白白磕了头的,还拜过天地、见了月老,此后姻缘合成,连枝比翼,同死共生。” 柳浮云抵着他的额头:“是,生死相许,白首不渝。” 翌日授刀大会上,柳浮云亲手将残月惊天送给了叶炜。 身为守刀人,他这一生只会有一次的悸动。 如柳鱼夫遇见朴银花,从此魂梦牵念,镜花未挽; 如柳风骨遇见公孙姐妹,但凭情谊深厚,却非良缘。 他在少年时候遇到了叶炜—— 往后岁岁如之。 罗带同心结已成,南山松柏不离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