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 04

    第六章　团聚的家

    「跟我说说你的母亲。他……狄翁殿下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感觉mama从没有真正开心过。」

    以利亚的回答对他来说实事求是，他对母亲的了解知之甚少。作为与对方相处十几年的亲人，来到军营前，以利亚都不知道母亲沉迷副作用严重的止痛药。

    琪耶儿安慰他，指出年轻的少年并不需要将所有责任大包大揽。

    都说孩子是父母情感的延续，可是以利亚看到的只是自己在不断拖慢母亲的步伐。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狄翁或许仍然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狄翁。他受万众敬仰，继承他父亲的王位，成为桑布雷克的统治者。

    如果mama只是普通的mama就好了。以利亚有时会这样想。从狄翁口中知晓过去发生的故事起，以利亚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从不平凡。或许他早就察觉到了，从他第一次迈开脚步离开母亲的怀抱；从他第一次接触从天而降的白色巨龙；从他第一次见到母亲丢出长枪贯穿袭击村庄的野兽……狄翁?勒萨若，黄金的龙王子、王国的荣耀，绝非一个“母亲”就能简单称呼他。

    “泰伦斯先生去找他了，一切都会好的。”琪耶儿抚摸以利亚的肩膀。在得知对方将会是自己的弟弟后，琪耶儿就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爱。

    多年来她一心沉浸于医学研究，从未与他人过什么深刻的情感羁绊。她的亲生父母和爷爷死于始源纷争前瓦利斯泽亚的战乱，从小独立生活的少女早就不再奢求任何温暖。行走在乱世的动力，只是为了一口饭，一丝生存的机会。然后她遇到了人生的拐点，她救了昏迷在双端市的狄翁殿下，随后成为了泰伦斯爵士的养女。战争结束后，她在惶恐和错乱中见证了泰伦斯是如何成为新桑布雷克的摄政王。泰伦斯先生身上，已经太多“爱”留下的痛苦烙痕。

    为情所困的家人，清澈如水晶般纯粹的爱情。泰伦斯先生会站在新白龙城的露台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曾经是水晶自治领的首都，曾经是始源升天的战场，同时也是葬送他挚爱的坟地。没人会为他的爱人立碑，除了他自己。就像是泰伦斯先生所说，他才是桑布雷克的遗产，是被龙王子抛下的神圣遗产。

    现在狄翁回来了，带着他们的幼龙。琪耶儿眼眶湿润，鼻子一酸，她向以利亚说道：“泰伦斯先生能做到任何事。而曾经他唯一食言的承诺也将被履行。”

    「我们一定会再见到狄翁殿下的，对吗？」

    上一次接触以利亚，男孩还是狄翁殿下腹中的小小胎儿。转眼十二年过去，琪耶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突然，她的手被轻轻握住，那双温暖的手掌已经足够强大。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孩子，一双与泰伦斯先生一模一样的绿色眸子就在眼前。

    “我相信你，相信你们。”

    “虽然我与狄翁殿下只认识了几天，但我对我们第一次的相遇记忆犹新。当时我看见他倒在双端市的废墟中。他是那么突兀地瘫倒在灰土之中。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狄翁殿下的身份及其敏感，自治领与桑布雷克关系复杂，皇宫发生政变，巴哈姆特暴走毁灭了一切……如果是其他人发现他，或许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可对我来说，他当时只是个昏迷的伤者。后续的治疗中，我们谁也没有主动去谈论这个身份。”琪耶儿说，“你让我想起了那时候的狄翁殿下。以利亚，不必去在乎你的过去。”

    “你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一切，你是他或是她身为人类的『愿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

    “那泰伦斯先生呢？”以利亚问。

    “父亲他……说实话他过得并不好，但是『一切为了狄翁殿下』他是这么跟我说的。”琪耶儿纤长的睫毛上下煽动，掩盖她的视线，“我不知道泰伦斯还能支撑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许还能更久。他从想要找到你们到最后心如死灰……曾经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动身前往寻找。可失望了太多次，太多次他只能抓到虚无缥缈的幻影。父亲的心随着狄翁殿下的离去也一同死去，能够支撑他的只有那份完成任务的执着。我有时候既期望桑布雷克能够快点恢复往日繁荣，可有时候又希望它能慢一些，因为那样泰伦斯先生总能有等到『重逢』的一天。”

    “所以他等到了吗？”

    “他等到了。”

    以利亚听着琪耶儿讲述他们的初次相遇，以及发现“它”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童话，十二年之后，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重逢。而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不再是痛彻心扉的分离，而是遥望已久的未来。

    他们守望着同一个目标，同一个远方。他们还是孩子时，他们就发誓共同守护这片美丽的大陆和他们的国家，守护桑布雷克的人民。只是普通贵族的泰伦斯不断向上爬，爬到离王子最近的地方。当他终于爬到帝国的顶点，狄翁却在已经不见。

    并不是一定要在一起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漫长的分别，柔水的情感早就渗透在整片大陆。风带起桑布雷克的花朵，像是稍送一封封信件，飞往千家万户。

    暖橙色的天空，狄翁躺在柔软的落叶中。他身下的土地在震动，他身边的景色在移动，他翻了个身，跨在温暖的怀抱中。他双手揽住结实的肩膀，口中念念有词。他曾经多次梦见过这个场景。桑布雷克的夕阳下，他和泰伦斯在山丘的林间打滚儿。后来他终于察觉到这不是梦而是现实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么美好的梦境，美好到他不曾在梦境中期待着它的发生。

    耳边是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

    狄翁抬起金色的眼睛，“泰伦斯。”

    他镇静地说。

    “我在。”

    泰伦斯搂紧身上的人。双臂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已经成为摄政王的男人，在他心爱的王子面前流下泪水。压抑的分之痛在此刻化做咸涩的水滴流过他已经斑白的鬓角。

    “请不要说话，就让我再抱一会儿。”泰伦斯抽泣着说。他用力抱住狄翁，将头深深埋进对方的脖颈。

    狄翁也抱住对方，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狄翁只记得他们靠在粗粗的树干边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休止符，一首乐曲突然间被暂停。狄翁的耳边传来翁嗡嗡的轰鸣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发呆，他看着泰伦斯的嘴一上一下的开合，而他听见了对方的话，又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

    泰伦斯在喋喋不休地向狄翁汇报着十二年的工作，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似乎这样的汇报工作让他找回了曾经担任狄翁副官时的安全感。

    “泰伦斯，抱歉。”狄翁开口说道，“我很抱歉抛下你……”让你独自面对桑布雷克。

    “永远不需要道歉，我的王子。你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瑰丽格尔带给我最大的恩赐。”

    瑰丽格尔庇佑桑布雷克，庇佑她的子嗣。

    他们一同回到了军营，再一次回到了两人比试的战场。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长枪，两人此刻的神情已与早些时候截然不同。

    “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泰伦斯双手紧握枪杆，目光锐利。

    月光下枪杆挥舞出漂亮的弧度，狄翁翻身跳跃躲过一个又一个攻击。他们的枪敲打在一起发出“啪啪啪”的剧烈声响。两人漂亮的战斗步伐一进一退，又再一次周旋错落，仿佛在跳一场势均力敌的探戈。

    时间的磨砺下，狄翁的枪法在野外狩猎中变得更适应多变的战斗，而泰伦斯也并没有因为从政而耽误习武，传统的桑布雷克龙骑枪法在泰伦斯的磨砺下更佳具有攻击性。一个注重灵活多变，一个注重攻击强度，两人在不同方面取得突破，让这场战斗有来有回。

    半辈子都在军营中战斗的两个人在战场上用行动交流远比语言多上千千万万。彼此的身形在月色下变得清晰，动作的幅度变化能察觉出这空缺的十二年间发生的变化。他们都已经不再是翩翩少年，他们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骑士与王子。当枪声落地，胜负已分。

    狄翁手中的枪被挑飞，他后撤，松了手。石化的旧伤未愈，他能够承担如此高强度的战斗已经超常发挥。他灵巧地躲避泰伦斯的攻击，利用搭在训练场周围的脚手架脱了身。他蹲在高处的栏杆上，像是一只落在树枝上的巨龙。

    伴随一声不安分的龙吼，白龙喷射出冰雾的吐息从天而降击退了泰伦斯。

    泰伦斯收了手，摇摇头，摆手弄掉头发上粘满的冰晶。

    “安雅，捣乱的小家伙。”狄翁抚摸着白龙的头颅，从它展开的翅膀上坐滑梯似的滑到地面上。他摸了摸龙的额头，“以利亚没喂饱你吗？”

    安雅展开翅膀，双脚啪啪啪地踩在地上，不满地点头，然后恶狠狠地看向泰伦斯，甩着尾巴像是在向狄翁告状。

    “泰伦斯让人带走了以利亚，所以你晚上没吃饱。好吧，我会跟他谈谈，你可以去湖边找点怪物吃，军需官不会责备你。”狄翁摸了摸安雅的鼻尖，然后向上抚摸到它的两个龙角。这是母龙会对幼崽做的安慰动作，通常母亲会用她们的鼻尖触碰年幼的孩子已表安抚。

    安雅在训练场弄出的冰场明天需要清理一阵了，好在白龙没闹出什么动静。狄翁看着眼前的惨状与泰伦斯对视一秒，两人相视一笑。

    “明天就教教他们龙的习性吧，和这些小家伙们打交道，有的是苦头要受。”狄翁双手叉腰，挺直腰杆。

    “回去吧，我让琪耶儿为你上些药。”泰伦斯握住狄翁的肩膀。

    “嗯。我也有些事要跟你和琪耶儿说。”狄翁有些难言。

    “先回屋子。”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训练场，留下一地狼藉等待明天再安排收拾。狄翁走在前头，一路上他碰见了一些与他打招呼的新兵，而泰伦斯则默默跟随在他身后。时过境迁，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样穿梭在圣龙骑士团中。

    “晚上好，D。”

    “晚上好。”

    “晚上好，教官。”

    “晚上好，记得叫你们组的人明天早些到，别再迟到了。”

    “是的，教官！”

    狄翁在军队中的亲和力有目共睹，不管是他们第一次进入兵营，还是现在。泰伦斯不免深呼吸长叹一口气。

    一声叹息钻进了狄翁的耳朵里，他猛地回过头看向泰伦斯，眼神中充满焦虑与担忧。他从不是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就算已经分隔许久，彼此都有所变化。可在泰伦斯面前，狄翁永远是那么坦诚。

    “没有哪里伤到吧？”

    “很好，一切都很好。”泰伦斯双手紧攥住狄翁的肩膀，对狄翁说也对自己说：“我就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进军队的样子。”

    狄翁十五岁就进入了军队，身为王子适从的泰伦斯紧随其后。他们一同成为了桑布雷克的龙骑士，也是在同一时间狄翁开始亲自上战场，以『巴哈姆特』之名奔走在前线。翱翔在天空中的巨龙，以人类之姿时也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狄翁一骑当千的强大威压成功让桑布雷克与沃鲁徳王国的战斗中互相抗衡。

    面对当是拥有三名强大显化者的沃鲁徳王国，狄翁没有丝毫退缩。年轻的王子率领着他的军队就是光荣的象征。圣龙骑士之名由此而来，后续狄翁向泰伦斯提起他们想要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圣龙骑士团自此诞生。

    独立桑布雷克皇家军队的圣龙骑士团，是一支专门服务于、效忠于神皇子狄翁·勒萨若的军队。而泰伦斯心如死灰的遣散所有成员后，他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名号作为纪念。因为没有狄翁的圣龙骑士团不再是圣龙骑士……

    无论看多少次，泰伦斯仍然会被狄翁认真的模样所迷住，狄翁严肃的处理状态，以及松懈下来后与士兵们打成一片的亲和力，光彩照人。

    穿过人群，泰伦斯又有一种他们穿行在曾经圣龙骑士团的感觉，士兵们追随着狄翁，追随着这位骁勇善战的王子。而非是用非人的眼光猎奇地凝视孤高的巴哈姆特。

    房门从外被轻轻推开，狄翁领着泰伦斯走进屋。对狄翁的引领泰伦斯有些不习惯，本想为对方开门的他扑了个空。

    “狄翁殿下，泰伦斯先生。”琪耶儿从床边对椅子上站起来，她优雅地提起裙摆鞠躬行礼。

    “不用这些。”泰伦斯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家人间那么多规矩。”

    说话间泰伦斯的视线转向以利亚，他再一次好好打量这个金发男孩。昨日初见的违和感烟消云散，一想到他就是狄翁辛苦养育的孩子，泰伦斯就心生怜悯和自责。要是他再努力一点，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就能更早团聚了。

    “琪耶儿，已经不能用小女孩来称呼你了。”狄翁单手抚在胸前，深深鞠躬，“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能再一次见到殿下，琪耶儿就心满意足了。瑰丽格尔女神的奇迹。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药带了吗？”泰伦斯向琪耶儿问道。

    “都准备了。狄翁殿下，请坐。”琪耶儿打开跨在肩上的木盒，在一旁忙碌。杂物碰撞的咔嚓声稍微缓和了一些尴尬的气氛。

    狄翁被泰伦斯按着坐到床边。对方蹲下身子挽起狄翁的袖子，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动作。泰伦斯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狄翁的掌心，轻轻揉蹭着他的手指和发青发红的手背。

    “请您一定注意自己的身体。”

    狄翁有些错愕，他空下的另一只手捂住嘴，捂住自己的眼睛。

    “以利亚。”狄翁轻轻地呼唤孩子的名字，他拉住男孩的衣角，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他抚摸孩子的头发，亲吻他的发顶。

    “你想见见爸爸吗？”

    以利亚没有吭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泰伦斯，他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还有过分亲昵的表现。这跟昨天凶他的那个男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你不愿意……”狄翁轻声说，“不用勉强，你永远是我的以利亚。”

    “我不知道，我还不认识他。如果是D喜欢的人，我乐于接触一下。”

    泰伦斯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慢慢放松，他抿着嘴冲以利亚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泰伦斯·奈瑟·勒萨若，我对我昨晚的无理向你道歉。抱歉，以利亚。”

    “以利亚·奈瑟，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话。狄翁是……我的……我的哥哥。”

    “没关系，以利亚，他们都知道。”狄翁说，“琪耶儿是第一个察觉你存在的人。”

    以利亚顿了顿，轻轻嗓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道：“mama……”

    然后他又看向泰伦斯，虽有些别扭，但他还是从床边站起来蹲到泰伦斯身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爸。”

    泰伦斯搂住孩子的后背，手掌用力地抱紧了他，似乎要将着来之不易的珍宝揉进怀中。

    “瑰丽格尔啊，伟大的瑰丽格尔啊。”

    “欢迎回家，殿下，欢迎回来。”

    没有哪条路是正确与错误的，弯弯绕绕总会走向共同的终点。在时间的河流汇集，如繁星点点照亮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