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源 - 其他小说 - 妖刀记(1-44卷全)在线阅读 -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rou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rou汁,入口即化,毫无羊rou的膻sao。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rou,将剔下的酥烂rou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rou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rou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rou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rou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rou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rou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rou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rou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rou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沉,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rou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rou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rou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rou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rou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勺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rou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rou,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深沉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rou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三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定制生产,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份,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sao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不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

    “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仿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rou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

    “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红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衾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着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方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庄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